巴芘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顽贼 > 第六十二章 甘甜气味
王庄堡北院,只有堡墙上两名守军。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巨响从何而来,就被边军用弓箭射得躲在内侧矮墙下。
其中一人弓着身子想去报信,被高显一箭射翻。
另一人把弓箭丢下来,高喊着投降了。
随后,他们自两扇院门、两侧堡墙同时攻向南院。
刘承宗没有参与这场简单的战斗。
他失去战斗的能力,在王庄堡的深宅大院里来回奔跑,像一头屁股被扎伤的蛮牛。
快乐棒爆炸的声音在封闭地窖里加倍扩散,震得他双耳生疼、脑瓜子嗡嗡响。
这种影响很久才逐渐消退。
可在它和口鼻间硝烟气味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四处弥漫、奇异的甘甜香味。
刘承宗觉得身体被震坏了。
这让他担心,以至疯狂地想要逃离这种味道的范围,证明自己没有受伤。
可这味道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浓。
高显提刀跑来“狮子,你在后宅干嘛,到处找不到你,闻没闻见香味?”
“坏了。”
刘承宗弄不懂这是什么原理,太神奇了“你鼻子也被炸坏了。”
高显并未理会气味对自己的影响,他说仗打完了。
守军本事不错,装备上差了点,但吃过很长时间饱饭,而且受到良好的训练,打伤他们几个人。
王庄管事也有很强的战斗意志。
被刘承祖一箭射在心口,弥留之际还警告守军总旗,他死了也要战斗到底,丢了王庄所有人都活不了。
正是这句话,给人带来压力太大。
管事还没断气,守军总旗就投降了,还顺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纳上投名状。
管事的都死了,他们就算守住堡子也是个死,不如当贼晚点死。
曹耀和外边两股贼首谈妥,堡里东西,要给他们留四成。
刘承宗一听就皱起眉来“曹大哥还在堡外?”
高显说得理所应当“对啊,堡下头呢。”
刘承宗不再理他,也不再纠结鼻子的问题,一溜烟跑到堡上。
二话不说叫人抛下根绳子,张弓搭箭朝下喝道“谁动射死谁!”
曹耀在下头正和人说话,见状立即会意,返身拽着绳子往上爬。
三两下,就从高墙上翻身跳下。
他捂着被摔疼的屁股,抬手在周遭指了一圈,满面苦恼“哎哟,你们啊,我咋说你们,就不知道先让我上来!
我在下边能跟他们谈出来个啥?”
他在下面就像个人质,身家性命捏在人家手里,又不是个合纵连横的人才,谈不出什么好条件。
一上来,曹耀可就厉害了。
扶着射孔朝下喊“你们两边,撤到南岸去,给你们一人一成,决不食言!”
五六百人在下头堵着,他们很难走,不如破财免灾。
山上还有四十多个没战斗经验的乡兵,靠他们运粮食,打起来死了人、运到一半被追击,打输打赢都是赔。
运走粮食,是多是少都是赚。
这就是买路钱。
反过来也一样,虽然曹耀嗖地一下就上去了,但还能弄点钱粮,下边两伙贼人也高兴。
三方隔着王庄堡扯皮一番,谈到最后还是这样,这才缓缓退到河岸南边。
直到王庄堡视野范围内看不见一个贼人,这里才迎来边军们的狂欢。
在鱼河堡的漫长饥饿之后,在黑龙山的提心吊胆之后。
他们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乞丐,在偌大如庄园般的堡垒中奔跑。
这里随处可见名贵装饰,稀奇古怪的器物令人们眼花缭乱。
有人披着绸缎比甲当作披风,人群里昂首阔步。
就算别人说那是件女装,也浑不在意,只要是块布,都能挡住跑光棉花的鸳鸯战袄。
军汉们翻箱倒柜,搜罗出成堆的金银器。
用金簪做飞镖,用银篦篦头虱,灌了一肚子酒水,甚至还脱光衣裳躺进洒满花瓣的木桶,揭下身上厚厚的垢皮。
许多人围着中堂的桌子默不作声,所有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
在玉如意镇纸与精美瓷器中间,有一具带小人的水晶沙漏,晶莹剔透,细沙正慢慢向下漏着。
等待良久,沙漏边的小木人被重量触发机关,挥动鼓槌敲在一面小钲鼓上,咚地一声,逗得军汉们哈哈大笑。
木人儿为自己赢得满堂喝彩。
还有人,还有边军什长田守敬,生得顶天立地,没爹娘、没老婆、没孩子,给朝廷戍边七年,同北虏见仗三次,走进这个马厩崩溃了。
在泥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人生的理想不该是当把总。
应该是做一头骡子。
王庄的骡子吃得都比鱼河堡军马好。
而在鱼河堡,军马吃得比人好。
也是直到这时,刘承宗才知道,他鼻子没坏。
每个人都能闻见浓郁的甘甜气味。
那气味就在北山,从山缝里挤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走进满是凉意的山洞甬道,那股气息终于在鼻尖越来越清晰。
推开厚重木门,酒香,扑面而来。
数都数不清的粮食,在大门两侧堆积丈高,如排山倒海撞进刘承宗的视野。
在他脚下,封闭环境发酵的腐坏的液体汇聚成浅浅水洼,离远了是香气,离近了是臭味。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都比不上旱灾里成片成片的人像割麦子般饿死,山窖里旧粮未去添新粮,直堆到底下的粮食都烂了。
从北疆离开军队的厮杀汉瞠目结舌,没人能说出话来。
刘承宗无端想起黑龙山御贼那日,十六蹲在吃土吃死的尸首旁,用木棍戳着,说他父亲的肚子就是这样。
从这里取出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十六的爹到现在都死不了。
“这,这有多少粮食?”
即使是人群中最富裕的曹耀,也无法从这规模得到一个准确数字。
别人更没这个能力。
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粮食,就连刘承宗另一份记忆也没有。
他深吸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说搬,搬不完,就喊外头几百人搬。
“什么藩王,一粒小米都不能留给那些守财奴!”
人群轰然叫好,对藩王与世道的咒骂声回荡在幽深的山体粮窖之中。
浩浩荡荡的搬运队点起火把,以王庄堡为中心,向三个方向散去,很快又再回来。
人们用驴骡,用大车,甚至手提肩扛,把一袋袋粮食运出去。
从夜晚到天明,从天明到傍晚。
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直至人被累死,背着粮袋重重砸倒在地,血呛红黄土,再也爬不起来。
都没谁说出一句,我搬不动了。
这不是白米白面,不是黄米黄面。
是爹娘,是儿女,是婆姨,是兄弟,是叔伯,是姑嫂,是一切活生生人的性命。
他能搬动,只要还有粮食,死去的魂魄也会爬起来继续搬。
当最后一袋粮食从山里搬出,刘承宗双目通红,困得随时都可能倒下,精神却极度亢奋。
那两拨贼人的首领同样是这个德行,拦在他们的马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肩宽臂长,他们问“这粮食很多,带不回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被问住了,四人面面相觑,刘承宗道“我们也很难全带回去,夜里给穷人家扔点,多救一个算一个。”
那文质彬彬的首领抱起拳来,问道“敢问几位首领可有名号?在下闯塌天,将来有事,可往南嘉山寻我。”
另一肩宽臂长的首领面色奇异,看着闯塌天好一会才也抱拳道“在下射塌天,我在老虎腰。”
这下轮着四人面容复杂了,他们没想好各自名号。
而且,这俩人说出的地方,离延安府城都不远,和他们刚好是个三角,把府城围住了。
但他们之前搬粮食,全是往反方向搬。
戒心都挺强。
曹耀问“留谁的名?”
刘承宗见三人都没那意思,便在马上俯身道“我叫虎将,我们那地方难找,回头有事,我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