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堂门口,斗笠男子看着井泽的母亲,声音很低沉:
“跟我走吧。”
他说完之后,屋顶上下起了雨。
雨水落在井泽母亲的身上,不久之后她融化为了一滩血水。
祭堂的桌子上,那个写着山浦氏的牌位瞬间炸裂,碎成了一团粉末,在屋里四处飘荡着,像是一场雾霾。
斗笠男子转身离去。
他一言不发,爬上了出租车的顶棚,躺了下来。
一旁正翻书的藤野向他看了过来,他也视若无睹。
他摘下斗笠,脱下雨披,像个大字一般躺了下来。
望着天空,斗笠男子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雨滴从他的脸颊滑落,像是怪诞流下的眼泪。
……
乌鸦家门口。
另一个斗笠怪诞站在那里,像个雕塑一般,抬起了一只手,久久未动。
他险些伸手把门敲响,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才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雨渐渐停止下来。
天空中传来一声哀沉的叹气声。
一道细缝出现在暗沉的天幕上。它渐渐扩大,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洞窟。
洞窟内,一只赤红的眼睛向着小镇的方向望了望,随即闭了起来,消失不见。
一道红芒自洞窟内一闪而过,站在乌鸦家门口的斗笠怪诞立刻消失不见了。
客厅内,原本无法动弹的四个女人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老婆婆管用了吗?”圣子说。
“不大像,”红衫回道:“她的尸体不是还在这里躺着么……而且,那个怪诞都没有敲门。”
“那……会不会是顾醒君那边……”
几个人同时想到,会不会是顾醒在另一个地方被斗笠怪诞杀死了,所以他替大家挡了一命。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想到这里,红衫和圣子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她们前后脚跑出屋子,离开宅院,朝着镇里跑去。乌鸦和真衣也跟了出来。
红衫跑在了最前头,心里面想着:顾醒,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可真对不起我,不如真当我的替死鬼好了。可是……你这种好人应该不会这么命短吧?
圣子跟在红衫的身后,因为体能的关系,被红衫越落越远。她脑袋里一片混乱,想起了和顾醒认识以来的许多事情,想起了那次在奈良公寓前,熊田信彦朝着自己扑过来,顾醒挡在她身前的情景。
她心想,如果顾醒能活下来,怎样都可以,无论怎样离谱和难以忍受的事情都可以……她愿意按照顾醒君的意愿,从此以后保持同事间的礼貌距离,再也不打扰对方。
几个人不知跑了多远,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街道另一头走了过来。
“顾……顾醒君?”
圣子先喊出对方的名字。
顾醒也看到了她们,冲着这边挥了挥手。
“你这个混蛋!”
红衫第一个跑了上去,对着顾醒的胸口来了一拳。力量控制的刚刚好,不轻也不重,“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死了真好!”
顾醒摸了摸自己结实有料、像石块一般硬邦邦的胸肌,却也不生气。
圣子也跑了过来。
剧烈的运动让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着顾醒,满脸庆幸和欢喜,却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靠的太近,欲言又止。
“顾醒,”红衫问道:“这到底是怎回事啊?”
“我也不太明白,”
顾醒一副茫然的样子,“我赶到井泽家里,刚见到井泽的太太,斗笠怪诞就来敲门了……”
“井泽太太?”
“哦,”顾醒解释道:“你大概不清楚,圣子是知道的。我们这次来到尹南町,主要的目的就是来找井泽太太……”
便将关于死囚井泽的事情,井泽太太正是当年杀死斗笠男子凶手妻子的事情,还有刚才发生的一幕,包括刻着山浦氏名字的牌位,以旁观者的视角叙述了一番。
顾醒没有说谎,但也没有说出全部。
事实上,到井泽家里敲门的斗笠怪诞是顾醒派过去的。
那会儿正是危急时刻,顾醒忽然想到:既然自己收容的斗笠怪诞是试炼场怪诞的故事原型,那么故事原型见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女人,是不是也等于试炼场怪诞见到了谜底?某种意义上,这应该也是一种解答吧?
那时距离试炼场怪诞敲响乌鸦家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加之没有别的选择,顾醒当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斗笠怪诞招了过来,没有想到居然成了……
红衫当然难以理解斗笠怪诞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井泽太太的家里。
四个女人探讨了一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既然,井泽太太就是斗笠男子要寻找的那个女人,顾醒在见到井泽太太的一刹那,也就算破解了谜题,斗笠男子瞬间出现在了那里也不足为奇。
总之,这个问题算是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这次试炼场似乎也可以平安度过了。
但是,关于整件事,还有几个疑惑至今无法解开。
第一,斗笠男子,也就是山浦氏,他的女儿是否还活着?
如果活着,她去了哪里?镇上的居民为什么会忘了她的去向。真的是因为【怪诞轮回者】在作祟吗?试炼场结束之后,【怪诞轮回者】应该不会继续锁定这个小镇了,那时候是不是可以从居民嘴里问出真相?
第二,斗笠怪诞既然杀死了小镇上的每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继续寻找井泽太太?井泽太太说自己改嫁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的丈夫?在当年杀死斗笠怪诞和禁锢她女儿的惨案当中,井泽太太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第三,斗笠怪诞为什么会锁定乌鸦家?为什么他每次出现,都要去敲乌鸦家的门?
第四,除了蒙面忍者之外的几位触发者去了哪里?真的是被斗笠怪诞杀死了么,他们触发了怎样的杀人规则?
问题很多,而且大多数都无法得到解答了。
“哎,算了,想不清楚就别想了,”
红衫望着一头雾水的几个人,“哪一回【怪诞轮回者】的试炼场里不留下几个未解之谜啊……正常。”
众人皆尽释然,唯有乌鸦眉头紧锁,似乎还在思考其中的细节。
对于以上这些未解谜题,顾醒其实已得知部分答案。
答案就在那本名为《熔炉》的书里。在井泽太太融化之后,《熔炉》正文中终于出现了十七年前的故事原貌——
斗笠男子的名字叫作山浦氏,女儿叫作山浦信子。因为家乡的房屋失火,妻子新故,再加之一直从事的商店也将山浦氏辞退了,所以带着女儿想去黎都谋求生计。途中,路过这座小镇。
后来发生的事情,与老婆婆所讲基本一致。需要特别说明的是:
在那位杀人凶手暴毙之后,山浦信子就在斗笠男子鬼魂的影响下,失去了对过往的记忆,又被一户人家收养下来……山浦氏当然是为了让女儿放下过往、幸福前行。
可惜的是,因为生前的怨念太重,斗笠男子之后由鬼魂变成了怪诞。这种事情并不常见……于是,很多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到后来,小镇里唯一没有被斗笠怪诞杀死的人其实只有井泽太太。
书中也没有非常明确的解释为什么井泽太太活下来,只是很隐晦地提到,斗笠男子山浦氏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因果种怪诞,破解因果种怪诞往往须从因果论上下手。
井泽太太在斗笠男子死后,将对方名字刻在牌位上,每日都要诚心郑重供奉,诚心忏悔,吃斋念佛祈祷让对方能够化解怨念、安心离开这个世界,十七年来从未间断。
这样的举动,似乎在某种层面上达成了破解因果种怪诞的条件,让山浦氏始终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可是,杀人凶手已得到应有惩罚,凶手的帮凶却尚在人世安安稳稳活着。
就算井泽太太当时出于何等的无奈,事后的忏悔又是何等的虔诚,都无法让山浦氏安心离去,也致使山浦氏逗留在尹南町里,一直在找“寻”。
至于在井泽杀死山浦氏和虐待小女孩儿的过程中,井泽太太到底做了什么。以及,那个小女孩儿究竟是谁,去了哪里。
顾醒决定让这些往事和秘密永远尘封起来——
顾醒觉得,没有人知道往昔的痛苦、卑劣和残忍,才是对尚还活着的幸存者的温存和善意。
就让那个女孩儿,继续像她现在以为的那样,像她认为自己此刻仍是纯洁的、而曾经拥有美好回忆的那样,继续满怀希望、面对朝阳、轻装前行吧。
正该如此。
“红衫大人,试炼场应该算是结束了吧?”圣子问红衫:“可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
“哦,”红衫说道:“有时候会有延迟的,触发者会在试炼场逗留一段时间。不过,这段时间里怪诞不会找上门,甚至触发者之间也不能冲突,否则会被抹杀。所以,”
红衫比了个剪刀手,满脸兴奋,“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现在开始,我们安全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个死亡试炼场平安顺利、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出去啦!”
“万岁!”只有圣子一个人配合红衫手舞足蹈的欢呼起来。
天黑之后,又下起了雨。
小镇的居民变成了红眼僵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雨水落在它们的身上,像落在了泥作的雕塑上,身体一点一点融化掉。
在生命弥留的时刻,他们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意识到了这是山浦氏的鬼魂在作祟。
他们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十七年前的恐怖往事,想起了那个曾在睡梦中苦苦哀求他们去解救自己女儿的可怜幽魂,想起了自己因为听闻井泽曾经是个杀人犯而拒绝幽魂时的怯懦与恐惧。
他们想起了这些年来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领悟了这是命运的轮回和因果的报应,终于在被雨水彻底融化成一滩烂泥之前,他们向那位冤死的灵魂发出最诚挚的歉意和忏悔。虽然,为时已晚。
小镇的大街上,一团团混着鲜血的肉泥到处散开,像手枪打在人身体上的创伤,又像是雨天草地开着的红色野花。
“我们为那个人建一座墓碑吧。”乌鸦说道。
不必言明,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乌鸦说的是山浦氏,那个杀死她全家的怪诞。为仇人建墓碑,这种话也只有乌鸦说出来才算合适。
“你不恨他了?”顾醒忽然问道。
“恨。”乌鸦说道:“依然恨。”
但,她还是带头为山浦氏立了一座墓碑。
她曾经无比的畏惧敲门种,甚至连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灵魂都在颤抖。但当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回到小镇之后,所有关于过去的恐惧和畏惧都被她踩在了脚下。
从今以后,她可以直面每一个敲门种怪诞。她将努力成为这个世界上所有无序杀人的敲门种怪诞的噩梦。
所以,眼前这座墓碑也是为那些敲门种怪诞们所立起来的。
山浦氏的尸骨早已不知踪迹,乌鸦找到一个崭新的斗笠埋进了坟里。
立碑的时候,雨又停了,山浦氏就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满是刀疤的脸上满是忧伤,某段时间里似乎颇有神气的眼神又黯沉下来,渐渐变得空洞。
“呼——”
天空中的血色洞窟里,呼出一口浊气。
“来了!”红衫的表情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怎么?”
“奖励啊,”红衫说道:“试炼场结束之前会有奖励的,这种奖励都很有用。说不准,我下一次想从试炼场活下来,全得靠它……”
“奖励是只给触发者的?还是我们都有啊?”圣子问道。
“呃,也不是每个触发者都有,得看解谜的贡献。”
红衫挠了挠头,“至于你们,说实话,以前也有被卷入试炼场的普通人活下来的,但是她们对解谜都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所以也没有拿到奖励,你们的话……”
“顾醒,”
血色洞窟中传来一个低沉冷漠、不像人类的声音,“轮回无尽,但你走到了尽头……你将拥有一个怪诞分身。”
话音方落,顾醒浑身哆嗦了一下,瘫倒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漆黑,他感觉到有一只眼睛在苍穹之上望着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轰!”
天空的血色洞窟忽然晃动了一下,少许,它一点点缩小,消失不见了。
“顾醒!”圣子连忙叫道。
四个女人围了上去,把顾醒扶起来……顾醒缓缓睁开眼睛。
“你没事儿吧?”圣子问道。
“还好,”顾醒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身体,“嗯,好像没什么……”
“怪诞分身呢?”红衫红着眼问道:“在哪里?有什么作用?你能掌控它吗?”
“呃,我得先研究一下……”
“啊——”
红衫气得跳了起来,一只胳膊搂住顾醒的脖子,把他用力扼在自己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连你这种家伙都能拥有怪诞的力量啊!你连调查员助理都不想当!你要它有什么用……”
“喂!”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血色洞窟已然消失不见。
红衫知道,那代表着【轮回者】已然离去,她大声喊道:“轮回者大人,您干嘛把好东西都给了那些不需要它的家伙啊。我是真的真的很想要,您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天空毫无回应。
“我可以支付代价啊,”
红衫接着喊道:“爱情,友情,快乐,变成男人,我都可以啊!”
“爱情不行吧,”乌鸦在一旁说道:“你都没有喜欢的人……”
“别说我,”红衫说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可我支付的是未来的所爱之人。”
“我也可以啊,这个我也能支付,”
红衫指着顾醒,对天喊道:“轮回者大人,诚心告诉您,其实我超级喜欢这个男人。您给我一个怪诞,让我一辈子都得不到他,好不好?”
“……”
这时天地间一阵微微的晃动……在小镇边缘的一棵树上,一团血迹里黑色雾气渐渐隆起,杨夜的面庞从黑雾中探了出来,朝着之前血色洞窟出现的方向望了望。他长出了一口气,少许,又缩回了血迹之中……
“哇,”
圣子对红衫说道:“你看,轮回者给你回应了。”
“这是什么回应……”红衫道:“这个动静代表着试炼场马上要结束了……”
果然,一阵耀眼红光闪过,天地间陷入一片漆黑。
稍许,天又亮了,晴空万里。
几个人出现在了乌鸦家门口,地上,那些红眼僵尸化成的血泥全部消失不见。
“啊!”
不知是谁的尖叫声。
幸存的几人看着彼此,满脸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