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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一九四七年。又是一个夏天。
顾耀东站在电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大街上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大批学生高举着“反饥饿反内战”的标语,正在游行抗议。
电车到站。车门一开,声浪便扑面而来——
“我们要饭吃!要和平!要自由!”
“反对饥饿!反对内战!反对迫害!”
顾耀东刚下车就被裹挟进人流中,他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拐进福安弄。和乱哄哄的大街相比,弄堂里多少算是安宁的。
回了家,母亲正好从灶披间端菜出来。晚饭两个素青菜和一盘分量很小的茭白炒肉丝。最近大半年,物价涨得厉害,薪水偏不涨,一日三餐自然也比不得从前精致丰富了。顾耀东帮着端菜,不管怎样,家里的灶火饭香总是让人心安的。
耀东母亲:“明天你休假,陪我去三角地菜场买些菜吧。”
顾耀东:“休假取消了。”
耀东母亲:“为什么呀?”
顾耀东:“最近到处游行,局长要求大家在警局待命。”
正说话,顾邦才一脸悻悻地从外面回来了。
耀东母亲:“咦,你不是约了打牌吗?怎么回来了?”
顾邦才:“老刘工厂罢工,他也跟着游行去了。缺一个人,只好散了。”
耀东母亲:“那种事情跟着瞎起哄,也不怕出危险。”
顾邦才一脸忧国忧民地敲着桌子:“哎,乱了乱了,一打仗,全乱套了!以后没事都早点回家,少走夜路。”
夜里,父母已经睡下了。顾耀东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看书。他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了,沈青禾还没有回家。又翻了两页,他放下书,轻手轻脚出了门。
街上行人寥寥。顾耀东一个人坐在弄口,心不在焉地踢着小石头。远远地,沈青禾出现在昏暗的路灯下。他赶紧跑回家,听着沈青禾进了亭子间关了门,这才关台灯睡觉。
第二天,沈青禾一早就出门了。她前脚刚出门,顾耀东后脚就跑下楼,抓起挎包,匆匆蹬上鞋子就要出去。
耀东母亲从灶披间追出来:“你不吃早饭啦?”
“怕迟到,不吃了!”
耀东母亲赶紧把警服和警帽从衣架上取下来:“衣服帽子都没拿!慌什么呀?”
顾耀东把帽子往挎包里一塞,警服团在手里就跑:“到了警局再换!走了——”
沈青禾在前面走着,身后远处一个影子晃来晃去,那身白衬衣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她只装作不知道,不紧不慢朝弄口走去。
弄堂吴太太的儿子穿着大学校服从屋里出来,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开。吴太太追出来大声喊道:“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别跟着上街闹事——!”转眼正好看到顾耀东经过,她笑着点了点头:“耀东,这么早就去警局啦。”
顾耀东也笑着打招呼:“是啊。”余光瞥见沈青禾已经出了弄堂,他赶紧快跑几步跟出去。
沈青禾刚从福安弄出去没几步,就遇到一群游行学生。领头学生高喊着:“大家团结一致!要让政府听到我们的声音!”队伍一边响应,一边声势浩大地迎面拥来。眼看沈青禾就要被撞到,那个穿白衬衣的身影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护着。沈青禾大概知道顾耀东为什么跟着自己,但这个举动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这时,几名大学生在他们身边停下了。男学生见顾耀东一脸学生气,又穿着白衬衣,便问道:“同学你是哪个大学的?”
“我?”
“我们现在要去《联合晚报》参加抗议活动,要求政府停止新闻检查制度,你也可以加入我们!”
顾耀东支吾:“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一名学生猛然看到了顾耀东手里团成一团的警服,小声对同伴说道:“他好像是警察。”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
男学生:“你是警察?”
这次换沈青禾一把将顾耀东拉到身后:“我们是户口登记员。抱歉啊同学,我们还要去前面弄堂查户籍。”说完她拉着顾耀东就走。
一直到了远离游行队伍的地方,她才停下:“以后再遇见这种事情,你还是先顾自己吧。”
顾耀东红着脸不敢看她。沈青禾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胳膊,赶紧放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大家不是同道人,别跟着我了。”
“其实我知道,你用不着我帮忙。不过……虽然路不同,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
也许是出于职业本能,沈青禾脑子里瞬间闪过当初顾耀东在警车外用枪口指着自己的瞬间。她有些警惕地问:“什么意思?”
顾耀东笑笑:“你不是要去电车站吗?我也去。”
沈青禾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近来她经常被顾耀东搞糊涂。也许是被夏继成有意发展顾耀东的念头干扰了,以至于她总怀疑顾耀东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幼稚,否则为什么选他?
天边的云黑而厚,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想起一年前那个同样爱下雨的夏天,她搬进了顾家,发生了很多事。还以为早就忘了警车外的一幕,忘了那天回去后被一场大雨搅得心神不宁的夜晚。未来的局势很不明朗,如果这是棋局,那么现在便到了布局的时候,而这也意味着夏继成离开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她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一边朝电车站走去。街上人很多,很乱,但顾耀东的白衬衣依然扎眼地在前面晃来晃去,在阳光下白到发亮。
鸿丰米店的米缸空空如也,店里一片狼藉,像是刚被洗劫过一样。伙计和老董在打扫。
沈青禾有些诧异:“店里怎么了?”
老董感叹:“米价一天比一天高,大家都慌了,早上一开门,全是拎着一麻袋一麻袋钱来抢米的人。”
“现在两万块钱只能理个发。三十万也只能买一袋米。全乱了。”
老董到门口摘下“新米到货”的牌子,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新订做的“长期收购大米”的牌子挂上,苦笑着说道:“往后,接头的牌子就换成这个了。”
伙计去门口给新牌子擦灰,老董领着沈青禾进了密室。最近的转移任务非常频繁,一星期之内沈青禾已经将十来名进步学生送到中转点撤离出城了。老董交给她一个点心盒子:“这里面有两本新证件,尽快通知联络线,安排伪装,把这两个人送出城。”
“是什么人?”
“《联合晚报》的主编郭明义和副主编李谦钊,都是我们地下支部的同志。他们今天在报社举行抗议活动,警委刚刚得到消息,警局和宪兵队要对他们实施秘密逮捕。”
“前方打内战,后方打学生和文人,他们真是打上瘾了。”
“前段时间清华大学发表《反饥饿反内战罢课宣言》,国民党就搞了个《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十人以上的游行,结果遭到全国反对。他们这是恼羞成怒了。”
沈青禾收好点心盒子准备离开,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种时候,夏继成就应该留在警局,怎么反倒要主动陪他们副局长去南京述职?”
董老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一趟南京之行,他非去不可。将来你会明白的。”
顾耀东到了刑二处,刚换好警服,李队长就匆匆进来:“刚刚接到通知,《联合晚报》有人抗议示威。马上去现场维持秩序。”
小喇叭:“这不都是一处的事情吗?让我们二处去干什么?”
这时杨奎走了进来,口气很是傲慢:“副局长走之前交代了,二位处长陪他在南京述职期间,一切听一处指挥。”
李队长没发话,算是默认了。众人只得不情不愿地准备出发。顾耀东一个人翻箱倒柜找东西,大半个人都钻进了柜子里,就剩了个屁股撅在外面。
赵志勇凑过来看:“你找什么?”
“喇叭。”
“找喇叭干什么?”
顾耀东从柜子里伸出头,一脸茫然:“不是要去维持秩序吗?”
站在门口的刑一处警员一阵哄笑。
“靠喊?管屁用。”杨奎晃了晃警棍,“得用这个说话,明白吗?”
去报社的路上,二处警员坐了一车,每个人都拿着警棍和盾牌,气氛有些压抑。顾耀东偷偷瞟着大家,大家都面无表情。
他小声问坐旁边的赵志勇:“赵警官,一会儿下了车我的任务是什么?”
赵志勇苦笑:“能跟着走就行。”
这回顾耀东听懂了,赶紧整理头发,扶正警帽,看见鞋子有些脏,又赶紧用手帕擦干净。
赵志勇:“你干什么?”
顾耀东笑呵呵地:“这样看起来精神点,给人家留个警察的好印象。”
赵志勇没说话,大家都没说话。他们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出警执行这种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天真善良,傻里傻气。
警车在报社附近停了下来。肖大头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一个地动山摇的世界扑面而来……
游行队伍举着“向炮口要饭吃”“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横幅,高唱着《团结就是力量》,浩浩荡荡地向着报社进发。
李队长叹了口气:“下车吧。”
警员们依次跳下车,顾耀东最后一个扒着警车下来,脚还没沾地,就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着冲向了远处。他晕头转向地挥手大喊着:“赵警官——!李队长——!”二处的警员早已消失在人群中,无人响应。
顾耀东被挤丢了帽子,踩丢了鞋。他狼狈地四处捡回行头,雨后的积水尚未干透,很快就弄得一身泥泞。好容易挤出人群,顾耀东一个踉跄摔倒在一双高跟鞋前,对方吓得连退两步。
他抬头一看,是丁放。
“丁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丁放显然被吓到了,紧紧抱着一摞稿纸:“我来杂志社交稿件。”
顾耀东:“群众游行,当心被误伤。”
“顾警官,那你在这儿是……”
“我来维持秩序!”他说得底气十足,但是说完后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因为他看起来更像是挨了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尖叫。只见一辆警车冲进了游行队伍,横冲直撞。人们惊叫着四散躲避。领头的男人高喊道:“警察开车撞人!大家快分散!分散!”
一群人朝顾耀东和丁放冲来。顾耀东赶紧将她拉到墙边,自己挡在前面。人群跑开以后,他才挪开身子:“太乱了,你还是等游行结束再来吧!”
丁放没吭声,顾耀东回头一看,才发现刚刚还清新美丽的丁放,被自己泥泞的制服糊了一脸泥,书稿也弄脏了。
“对不起!”他面红耳赤地从挎包里拿出手帕,丁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朝书稿伸手过去,原来人家只是要把书稿擦干净。
丁放糊着一脸泥,默默看着顾耀东不说话。
顾耀东倒是擦得又麻利又起劲:“这样就干净了!”
尖锐的警哨声从远处传来。杨奎带着一处警员从冲进人群的那辆车里跳下来,大吼一声:“领头闹事的都抓回去!谁都别想跑!”
几个人被警察扑倒在地,随后被塞进警车。
一名学生朝顾耀东的方向跑来。
杨奎在后面大喊:“顾耀东——!抓住他!”
顾耀东下意识地握住了警棍。眼看那名学生从他身边跑过去了,他始终还是没有拔出警棍。
杨奎吐了口唾沫:“孬种。”他挥手示意几名刑一处警员:“上车——!冲过去!”警车开始掉转方向。顾耀东意识到他们的目标是另一群还在摇旗呐喊的抗议人群。由于太过混乱,人们甚至没有察觉到警察已经在他们身后开始抓人了。
他抓着丁放的肩膀,让她转了180度,面朝身后的小路。“赶紧走!”说完把她往前一推,自己转身朝骚乱中跑去。丁放回头望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感动。
远处停着一辆高级轿车。司机见丁放回来了,赶紧下车替她开车门。
司机:“丁小姐,这种地方太乱了,以后还是少来吧。万一出事了我没法向先生交代。”
丁放坐回车上,从坤包里拿出刺绣手绢,擦干净了脸上的泥巴。她态度冰冷地说道:“他既然同意我来,你就只管开好你的车。”
一声尖锐的警哨声从远处传来。
是顾耀东,他冲向那些还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人,用尽力气吹响着警哨。
忽然之间,四周鸦雀无声,人们齐齐回头看向他。顾耀东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佩戴的警棍。就在这时,他蓦然发现队伍里的一名学生是福安弄吴太太的儿子,早上出门才打过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人群里一个男人忽然指着远处大喊:“看!警察在抓人!”人们转头望去,身后的队伍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很多人正被警察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同样穿着警察制服的顾耀东顿时成了众矢之的,有人高喊了一声“黑皮狗!”激愤的人群顿时围了上来。顾耀东死死握着警棍,但最终举起的却是盾牌。他一面用盾牌挡住拳头,一面不断地、奋力地吹着警哨,像是在发出某种警示。
终于,有人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冲来的杨奎的警车,赶紧大喊:“他们要撞人!大家快散开!”
游行队伍乱作一团,四处奔逃。
杨奎坐在副驾驶座,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了名单上的目标,他指挥着开车的警员:“往左边!抓那个穿蓝衣服戴眼镜的!”
开车的警员看到顾耀东举着盾牌、吹着警哨,抱怨道:“他光吹警哨能抓着什么人啊!”
“王八蛋……我看他是在故意帮倒忙!”杨奎拔出配枪,朝天鸣了一枪。
顾耀东错愕地望向警车。枪声面前,警哨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远处的一条小路上,沈青禾站在那里,远远望着这一切,以及顾耀东的一举一动。
几名学生被警察追着朝小路跑来,领头的正是杨奎要抓的那个穿蓝衣服戴眼镜的男人。跑在最后的女学生被警察一把抓住了头发,拽倒在地。领头的男人刚要回去救,沈青禾就从后面打晕了警察。
郭明义很警惕:“你是什么人?”
“郭主编,你和李先生上了警察局和宪兵队的秘密逮捕名单。我接到上级命令,送你们到城外的安全地方避一避。”见郭明义犹豫着,她又低声说道,“暂时撤离是上级的命令,这不是逃跑,是要生存下来继续战斗!”
“我们跟你走,那李谦钊怎么办?他不在这里。”
“放心。今晚十点,我会带他跟你们会合。”
郭明义一咬牙,带着几名被追捕的学生上了沈青禾的货车车厢。沈青禾最后望了一眼顾耀东的身影,跳上驾驶座,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警车依然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杨奎依然在猎捕着他的目标。顾耀东也依然未放弃,他四处奔跑着,用警哨发出无言的警示。
警哨声回荡在城市上空,令人揪心。
福安弄空空荡荡,平日里打牌下棋的桌椅如今都没人了。雨后落叶满地,惶惶而萧条。顾邦才匆匆回家,正好杨一学拿着扫把从屋里出来。
杨一学:“顾先生,最近都不见你们摆牌局啦?”
顾邦才:“又打仗啦!到处乱哄哄的,谁还有那个心思!”远处零星响着枪声,更显得可怖了。“杨会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扫地!赶紧回去吧!”
杨一学笑呵呵:“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扫干净了,大家也舒心一点。”
“唉,我看这福安弄也太平不了多久了!”顾邦才正要进家门,余光瞥见弄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顾耀东拖着疲惫的脚步进了弄堂。
总在家门口听收音机的任伯伯,正在四处找着他的老猫:“二喵……二喵……耀东啊,你看见我的猫了吗?”
“没有啊,任伯伯。”
“唉,外面打枪把它吓跑了。二喵……二喵?”他颤巍巍地朝弄口方向寻去。
吴太太的儿子正好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头上带着伤。在家门口停车时,他和顾耀东都看见了对方。他不屑地朝“黑皮狗”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黑皮狗”沉默地走开了。
夜里,顾耀东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睡衣,总算恢复了人样。一家人聚在客堂间,顾悦西看着多多写作业,耀东母亲给儿子脸上擦药,顾邦才在天井里头闷闷地抽烟。
远处隐隐传来枪声。顾邦才望着浑浊的夜空重重地吸了口烟:“又在打枪了。”
顾耀东忽然想起什么:“沈青禾回来了吗?”
耀东母亲:“还没有。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虽说只是租客,还是怪担心她的。”
一条没有路灯的弄堂,沈青禾正躲在门洞里,小心翼翼地朝周围张望。确认巡警已经离开后,她向身后说道:“安全了。”
一个男人走出来,手臂负了伤,满头冷汗。他是这次转移任务里的第二个人,李谦钊。
沈青禾:“严重吗?”
李谦钊:“还能坚持。”
沈青禾:“前面的裁缝铺就是中转点。”
李谦钊朝前面望去,弄堂深处,一家店铺门口挂着“明香裁缝铺”的招牌。
沈青禾:“郭主编已经到了。今晚警委就会有人送你们出城。”
“谢谢。”李谦钊注意到沈青禾的衣服被自己手臂的伤口蹭了一片血迹,“怎么办?路上遇到巡警你会有麻烦的。”
沈青禾埋头看了一眼:“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你也保重。”
电车已经收车了。沈青禾坐黄包车到福安弄附近,提前下了车。这样她还有一段距离来确认安全,以免将危险带回家。这是跟着夏继成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沈青禾脱下小开衫,假装随意地搭在胳膊上,挡住腰前的血迹。最近路灯都灭得很早,路上阴森森的,也算是对自己有利。远远地,已经能看见福安弄的弄口了。
顾耀东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书,不时地看时间。忽然一声枪响,他心里猛地一惊。有人在外面高声喊着:“抓住他——!别跑——!”声音离福安弄不远,又是几声枪响,似乎更近了。他扔下书,穿着睡衣和拖鞋就冲了出去。
顾耀东心急如焚跑到弄口,但是并没有看见沈青禾。
不远处又是两声枪响,有人大声喊着:“我打中他了!快追——!”
他循着枪声方向不管不顾拼命跑去。
沈青禾沿着昏暗的小路快步走着,经过一个路口时,有人从侧面小路口拐出来,跟在了她后面。她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周围不断从各个方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警哨声、巡警的叫喊声。沈青禾的脚步愈发匆匆,身后人的脚步也跟得愈发匆匆。
经过路口时,沈青禾迅速拐进一个漆黑的门洞,等着跟踪自己的人现身。但是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朝另一条小路离开了。她等了片刻,悄悄朝小路另一头走去。也许巡警是从明香裁缝铺一路跟过来的,也许是在追捕其他什么人,她无从知晓。在无法确定安全之前,她知道自己不能回福安弄,她不想把危险带进那条弄堂。
沈青禾朝远离福安弄的方向走去,一名巡警忽然从她身后的小路跑出来,大声喝道:“站住!”
她用衣服捂紧腰间的血迹,没有停下脚步。
巡警吹着警哨:“站住!听见没有?”
沈青禾听见巡警从背后朝自己冲来,就在对方伸手快要抓住她的肩膀时,顾耀东忽然从前面冲出来,一手护住沈青禾,一手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她背后的人。沈青禾怔怔地抬起头,看到顾耀东一头的汗水,和她从未见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凶狠神情。
巡警:“推搡警察,你想干什么!”
顾耀东喘着粗气,没说话。
巡警使劲吹警哨,另两名巡警闻声赶来。
一名巡警拿出警棍:“你跑什么?”
沈青禾:“真对不起警官,一个人走夜路害怕,我还以为是不安好心的人跟在后面,所以没敢停。”
另一名巡警用手电筒在沈青禾和顾耀东身上照来照去:“证件拿出来。”
沈青禾从坤包里拿出证件,巡警检查时,瞄了两眼沈青禾一直挡在腰间的衣服:“这么晚了还在街上干什么?”
沈青禾:“我是跑单帮的,跟人谈买卖误了末班车,只好走回来了。”
巡警:“刚才看见一个腿受伤的男人吗?”
李谦钊受伤的地方是手臂。她微微松了口气,警察的目标不是李谦钊,也不是自己。
沈青禾:“没有。”
巡警把证件还给她:“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沈青禾:“外套。走路出了汗,刚脱下来的。”
巡警:“拿过来看看。”
沈青禾:“警官,这就是件外套。”
顾耀东注意到她有些紧张。巡警想上手抢,被顾耀东挡开了手。“请你对女士客气点。”
巡警蛮横地吼道:“干什么?妨碍警察执行公务!”
顾耀东比他还横:“我是上海市警察总局刑警二处警员顾耀东。你们哪个分局的?”
巡警果然被顾耀东的气势镇住了,“黄……黄浦分局,南京东路支队。”他越说越没底气,“第三巡查小分队。”
顾耀东:“你们分局刑警科行动队的黄队长应该认识我。”
巡警上下打量着一身睡衣拖鞋的顾耀东,半信半疑。
顾耀东将手揣进了裤兜,一脸不容置疑:“如果不相信,可以跟我回家拿证件,或者请黄队长领你们到总局来验证我的身份。这是我的家人。我现在要带她回家。”
沈青禾站在顾耀东身后,默默望着他穿着拖鞋的脚,因为跑得太急太快,半个前脚掌都伸到了拖鞋外面,白袜子已经戳黑了。
三名巡警面面相觑。再看看沈青禾穿着高跟鞋的样子,的确也不像是半夜出来飞檐走壁的可疑分子,于是互使眼色,收回了警棍。
一名巡警悻悻地说道:“顾警官,多有冒犯了。最近治安不好,以后还请您的家人晚上尽量少出门。”
顾耀东:“谢谢。我会叮嘱他们的。”
待到三名巡警走远了,刚刚一直在强装镇定的顾耀东才将有些发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
沈青禾一直埋着头,盯着他的脚,眼睛有些红。“你跟谁学的这套说辞?”
“夏……”顾耀东一开口,声音有些发抖,他赶紧清清嗓子:“当然是夏处长。像吗?”
“差得太远了。”
顾耀东挤出笑容:“气势确实还差了点。”他看着沈青禾捂在腰间的衣服,心里好奇,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
“回去吧。”他转身离开。
沈青禾:“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顾耀东头也不回地说:“二喵跑了。”
沈青禾有点蒙:“什么喵?”
顾耀东忽然回过身冒火地冲她嚷嚷:“任伯伯的二喵啊!猫害怕了瞎跑,你怎么也一样!下次再遇到危险你能不能直接往福安弄跑?这儿跟福安弄只隔了一条街,你绕来绕去到处乱窜,就是不往家里跑!”
“刚才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
“不然是谁?我一直追,拖鞋跑掉了都追不上!真是……你这女人到底什么变的?穿高跟鞋还跑这么快!”一通嚷嚷完,顾耀东嘟囔着朝福安弄走去,“我看你就是猫变的!”沈青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数落过,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紧张过。
耀东父母早已经睡下。家里“吱呀”一声开门,顾邦才立刻醒了。刚才不断的枪响和喊叫,早就让人睡不安稳了。他披着外套从卧室出来,看见顾耀东从外面回来:“是你啊,不是已经睡了吗?
“任伯伯的猫跑了,出去看看。爸,你睡吧。”说着他上了楼。
沈青禾跟着也回来了。
顾邦才:“沈小姐回来啦。”
耀东母亲一听是沈青禾,顾不得头发睡得乱蓬蓬的,披着衣服就跑出来:“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沈青禾:“最近生意多,这会儿才忙完。”
顾邦才反锁了大门:“往后还是早点回来吧。外面到处打枪,不安全!”
耀东母亲:“别太拼命了,钱少赚一点不要紧,万一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我们要担心的。”
沈青禾:“知道了,顾先生顾太太,下次我早点回来。”
耀东母亲:“要是饿了,锅里还给你留了蒸红薯。晚上睡觉记着关窗,插销插好。”
沈青禾望着耀东母亲乱蓬蓬的头发,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只是过客。
顾耀东一进屋,就被端坐在屋里的顾悦西吓了一跳:“姐!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顾悦西诡异一笑:“出去干什么了?”
“都说了,找猫。”
“你拿这个蒙爸妈还差不多。是担心沈小姐吧?”
顾耀东忽然一脸严肃地嚷嚷起来:“姐,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总赖在娘家?多多不用见他爸爸了吗?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他啊!总是这样父子分离也太可怜了吧!”
顾悦西被劈头盖脸一通训,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顾耀东推出了门。
沈青禾回到亭子间,把一直挡在腰间的外套放了下来,腰间的那片血迹已经干成了褐红色。按照耀东母亲的叮嘱,她反锁了房门,关了窗户,插了插销。小小的亭子间在这一刻静下来,仿佛这本就是属于她的。沈青禾知道这也是错觉,她当然只是福安弄的过客。这错觉让人幸福又惶恐,惶恐有一天会因此而患得患失。
傍晚的南京城和上海一样弥漫着法桐的气味。
国民政府门口整齐地停放着数辆黑色轿车。齐副局长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从楼里出来,朝他的专车走去。司机下车,毕恭毕敬为他开门。
副局长:“我在行政院还有个会。二位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返回上海。”说完,他上车离开了。
从楼里又陆续出来几名一看便是重要人物的中年男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着便服的,各自上了专车。夏继成一边和王科达闲聊,一边暗地观察着这些人。
王科达神秘地说:“看见了吗,保密局郑局长也到了。”
夏继成:“之前还以为是空穴来风。这次来南京述职算是开眼界了。”
王科达压低了声音:“依我看,述职只是个幌子。把警局和保密局凑一块儿干什么呀?……老夏,有大事!”
夏继成:“我不操心。反正天大的事情也有你们一处先扛着。”
王科达心里得意,嘴上还是抱怨了几句:“你这个人,就是爱躲清闲。”门口的车队已经驶远了,王科达越发自在起来:“晚上我约了几个南京的老朋友吃饭,一块儿吧?”
夏继成看了看表:“我就不去了。答应副局长替他准备礼物,回去要送给太太,明天恐怕没时间去商店了。”
王科达:“这种差事你倒是乐此不疲。那我先走了。”
夏继成笑呵呵地目送他离开,然后回了旅馆,换了一身便服。
夕阳渐渐在江上隐没,天光暗沉了下去。夏继成在燕子矶公园门口下了黄包车,沿着江边朝码头方向走了一段,便到了燕子矶老街。街不长,他沿着青砖灰墙向前走,不知道他此行是要去见何人,一切都和这条陌生的老街一样充满未知。
夏继成在老街23号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家炒货店。刚一进去,老板便迎了过来,带着抱歉说道:“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
夏继成笑着:“我要三两采芝斋的玫瑰水炒。”
老板:“采芝斋?那可是在苏州啊。”
“听说掌柜的从苏州讨了秘方,想来尝个鲜。”
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才开口说道:“您跟我来。”
夏继成随店老板去了一处公寓。三长两短地敲门后,一个中年男人开了门。
炒货店老板:“上海的客人到了。”
对方看着夏继成,点了点头:“请进。”
炒货店老板应声关了门,守在门口。
进屋后,开门的男人主动朝夏继成伸出了手:“白桦同志,我代表南京地下市委和陈书记欢迎你。”
夏继成:“谢谢。刘副书记,董书记托我向您问好。”
二人握着手,虽是第一次谋面,但却像是老战友般熟悉。
“晚上一个人出来,安排妥当了吗?”
“我有合理的借口。不过走的时候,需要一份玫瑰水炒。”
刘副书记心领神会:“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老董告诉你这次来南京的目的了吗?”
“他只说了四个字,未雨绸缪。”
刘副书记笑了:“请跟我来吧。”
夏继成跟着他进了内屋。屋里坐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虽然穿着便服,面相温厚,但身姿挺拔刚硬,一看便是军人出身。
刘副书记介绍道:“这位是南京政府国防部监察局吴仲禧监察官。”
夏继成显然很意外,敬了个礼:“吴先生。久仰大名!”
吴仲禧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名爱将:“在韶关警备司令部的时候,我就听吴石将军提到过你。你是他在陆大任教时最器重的学生,直到现在,提起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夏继成,他都记忆犹新。”他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夏继成——一本英文版的《席勒诗选》。
“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礼物。”
夏继成打开书,扉页上手写了一句话——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
书有些旧了。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话。他蓦然想起在保定军校读书的那几年时光,二十多岁,鲜活,无畏。这句话对他而言曾有过非凡的意义,如今亦如此。
夏继成:“一别十五年,学生一直谨记老师的教诲。”
刘副书记:“直到我们这个计划开始,看到上海提议的人选,吴将军才知道原来你和他早已同志同道,所以点名要你来南京。”
吴仲禧:“国民党很快会将长江的防守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长江以北将会有一场大决战。或许是一年之后,或许两年。但我们的棋盘从现在就要开始布局。”
夏继成:“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刘副书记:“我听老董说你已经提议了一名人选,接替你在上海警委的工作?”
夏继成苦笑道:“还在继续努力,等待时机。”
刘副书记:“尽快做好交接。一个月之内,调令会送到上海市警察局。继成,南京是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之地,在这里我们失去过八位市委书记,前路险恶,希望你做好一切准备。”
夏继成:“为国家,为信仰,夏某不惜生命。”
吴仲禧:“在军事参谋院,吴将军曾对我有救命之恩,于公于私,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在南京铺好路。白桦同志,我们很快会再见面。不过下一次,你就不再是刑警处处长了。”
夏继成起立,敬礼,庄重而坚定。
从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齐升平一直在看报纸,脸色很不好看。夏继成一边和王科达扯着闲话,一边琢磨着齐升平在行政院的密会内容。
齐升平把报纸递给二人:“看看吧,才走了三天,全乱套了!”
报纸上是报社门口抗议活动的照片。
王科达瞄了两眼:“还是镇压得不够。一会儿是工人罢工,一会儿是学生游行,这帮穷酸文人更可恶,跳出来喊什么言论自由,居然还敢煽动学生到教育部请愿,要求停止内战!”
齐升平:“岂止是教育部?他们都敢跟卫戍司令部提四项要求了!要不是参政会邵秘书长出面调解,他们还能活命?”
夏继成:“文人和学生,历来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齐升平有些感慨:“华北,苏杭,宁沪,到处都在喊“反饥饿反内战”。堂堂国统区里居然有六十万学生参加共党组织的游行。现在看来,共党的领导力真是匪夷所思。”
夏继成笑着:“国共一开打,经济状况自然不佳。再加上二月份的《经济紧急措施方案》,政府宣布冻结生活费指数,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共党这是乘虚而入,一贯的伎俩。”
王科达:“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一天到晚满城灭火,精力全耗在这些破事儿上了。”
齐升平想了想,问王科达:“这几天的行动都是杨奎在负责吗?”
“是。”
“他怎么解决的?”
齐升平的眼神让夏继成忽然意识到,他很关心这个问题。换做以前,他是不会过问区区一个刑警处队长的办事手段的。这很重要。
王科达:“还是秘密逮捕为主,现在看来效果不佳。回去以后还得多抓几个骨干,那帮刁民才知道分寸。”
夏继成看着齐升平:“但是也怕出乱子,万一学生、工人倾巢而出,那些报纸杂志再联合起来,煽动言论,最后恐怕得我们警局背黑锅啊。”
齐升平往后靠在椅背上,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继成考虑得很周到。正好也想跟你们传达一下,最近会有一项大的行动,南京的正式文件很快会传过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切忌闹得满城风雨。”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笑意却更浓了,“且让他们再最后疯狂几天吧。”
大的行动?节骨眼?这两个词让夏继成心里蒙上了一层阴云。
又是一次民众请愿游行。一天之内,这已经是刑一处和刑二处第三次出警了,警察的使命感早就被磨光,剩下的只有疲惫和烦躁。
杨奎坐在刑一处警车里,冷冷地盯着外面的人群。
刘警官凑过来,小声问道:“队长,真要这么干?”
杨奎瞪了他一眼:“副局长和两个处长都不在,怕什么?”
“万一事情闹大了,怕不好收场啊。”
“老子早就烦透不痛不痒的镇压了。不动点真格,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本分。”说着杨奎在弹匣里塞了子弹。
刘警官一看越发忐忑了:“万一共党拿这个挑事,说警察先破坏和平,局长要追究到我们头上的。”
“还用你说?刀呢?”
刘警官赶紧从腰间取出备好的小刀,递给他。
杨奎脱了外套,将刀和配枪藏在腰后:“二处有的是软柿子,挑两个挡在前面就是了。警服脱了,一会儿你配合我。”
刘警官只得照做。
报社门口,民众和警察对峙着。刑二处警员举着盾牌阻止民众冲撞大门。杨奎和刘警官穿着衬衣,从后面悄悄混入人群。刘警官挤到了顾耀东和赵志勇中间。
游行队伍里,领头的男人高喊着:“我们要和平!反对内战!”
众人高声响应,刑二处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请愿人群身上。两边人马推搡着,杨奎在人群中朝刘警官使了个眼色,然后暗中给了赵志勇面前的男人的肚子一拳。对方捂着肚子痛苦地倒了下去。刘警官悄悄从背后使劲推了赵志勇一把。赵志勇毫无防备地扑向了人群。
有人大喊:“警察打人了!”
赵志勇还没反应过来,愤怒的拳头就从各个方向砸了过来。顾耀东顶着拳头奋力将他拉出来。一时间,人墙被冲破,民众和警察混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杨奎挤到顾耀东身边,偷偷用刀划向了他的胳膊。
过了好几秒,顾耀东才忽觉不对劲,低头一看,手臂上鲜血直流。他愣住了。
刘警官适时地大喊:“有人袭警!别让凶手跑了!”话音还未落,他的警棍已经挥向了顾耀东身边的一个男人。对方刚抬手,杨奎的枪就响了。
四周刹那间安静下来。
顾耀东眼看着那个男人肚子中枪,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猩红色的血朝自己脚下延伸而来,脑子嗡嗡作响。
尖叫声四起。
“警察杀人了!”
“他们开枪了!”
现场乱作一团,刑二处被挤散在人群中,看不见彼此,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李队长在人群中努力踮着脚张望:“怎么回事?谁开枪了!”
肖大头听见李队长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只能大声喊着回应:“有人受伤了!”
李队长:“谁开的枪?说了只许鸣空枪示警!”
早就候在周围伺机动手的刑一处警员开始用警棍和盾牌殴打民众,高压水枪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扫射人群。
一时间乱作一团。
所有人都失控了。看着这一切,赵志勇捂着流血的脑袋蹲了下去。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被警察打翻在地,人群中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哭喊着“哥哥”冲过来。眼看她被人流推倒在地,踩在脚下,顾耀东奋不顾身冲了过去。
不知谁大吼了一声:“别让他抓走我们的人!
于是就在顾耀东伸手去拉女孩时,迎头一闷棍,他眼前黑了下去……
一下火车,齐升平就匆匆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赶回市警察总局。从大门口一路上楼到刑警处,连过道里都站满了被捕的民众,个个头破血流。齐升平越走脸色越难看。
刑一处警员正在挨个登记身份,见副局长带着二位处长回来,赶紧敬礼:“副局长!处长!”齐升平根本不理会,径直朝刑一处而去。
王科达跟在后面,小声问一名警员:“怎么全弄这儿来了?”
警员:“杨队长说要好好整顿。”
王科达脸都青了。
李队长带着刑二处警员也在一处,顾耀东和赵志勇不在场。一屋子人都站着,只有杨奎坐着,腿跷在桌上若无其事。
李队长很气愤:“杨队长,我们行动前说好的,只鸣空枪示警,不能实弹!”
杨奎:“老打空枪,那帮人早摸透了,所以才没人怕你。”
“现在把人打成重伤,谁来担这个责任?”
“本来就欠打!再说就是几个穷酸文人,打就打了!”
“那我们二处的人呢?顾耀东和赵志勇都受了伤!”
杨奎一听就跳了起来:“你还敢跟我提顾耀东?就算今天他没挨这一棍子,我迟早也要找人废了他!上回瞎吹警哨,搞得我们要抓的人全跑了!你们二处都是些什么狗屁警察?信不信我往法察处上报说他是共党内奸?”
门“啪”地一声被踹开,众人赶紧收声。
齐升平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进来,黑着脸扫视了一圈。
齐升平:“很热闹呀。”
王科达狠狠瞪了杨奎一眼,正要说什么,夏继成先发了火。
“李齐坤,你抓那么多学生回来干什么?”
谁都没想到被拎出来的会是李队长。夏处长难得直呼其名,看样子气得不轻。肖大头替队长憋屈,正要辩解,李队长悄悄拉住了他。
夏继成:“让你们去维持秩序,你们把人全弄回警局,是要请他们喝茶吃饭全养在这儿吗?干不了就走人!闹得满城风雨,想干什么!”
李队长很镇定:“对不起处长,今天场面失控了。”
“失控了就开枪打人?国统区六十万学生参加游行,打算都杀了吗?我们才刚下火车消息就传过来了!局长、市长问责的电话马上就会打过来!你去解释。”这话像是说给李队长一个人听的,又不仅仅是。
王科达当然明白夏继成什么意图,适时递上台阶:“夏处长,听说二处也有警员受伤。也可能开枪只是出于自卫呢?”
杨奎:“就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自卫!”
王科达:“闭嘴!”
杨奎悻悻地不吭声了。
齐升平:“到底是谁开的枪?”
杨奎:“报告,顾耀东和赵志勇先动手打人,对方反抗,刺伤顾耀东,我只好开了一枪避免冲突升级。”
夏继成听着他胡编乱造,脸上看不出喜怒。
齐升平恼火地看了杨奎一眼,转头对王科达说道:“别让人查到子弹来源。咬定有人袭警,警方正在追查凶手。”
王科达:“我马上办。”
“一群没脑子的蠢货!”说罢,齐升平愤愤然离开。
夏继成和王科达跟着出了刑一处,走廊上乌泱泱全是人。夏继成回头对李队长说道:“登记完了赶紧让他们滚蛋!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在警察局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被错抓的人因为他而避免了被送进审讯室遭受皮肉之苦的厄运。
李队长带着刑二处队员离开,杨奎也出来了。
王科达:“还不快谢谢夏处长给你留面子!李队长全替你扛了。”
杨奎正要说话,夏继成打断了他,“不用。我训李队长,是因为他忘了自己的身份。队长就是队长而已,想跳出来兴风作浪,得先问问我这个处长同不同意。你不是我的人,轮不到我说什么。”他笑了笑,接着说道,“但是杨队长,法察处也不是你开口就能进的。要把我的人送进去,你还不够资格。”
沉默。气氛僵得让人心都收紧了。
王科达咂了咂嘴,厉声问道:“到底谁给了顾耀东一刀?抓到人了吗?”
杨奎被夏继成看得不敢抬头。
市长和警察局局长的问责电话,果然很快就打到了齐升平办公室。他灰头土脸地听着电话,除了“是是是”和“对不起”,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挂了电话,齐升平已经没心思发火了,对站在一旁的夏继成和王科达苦笑:“市长办公室、教育局、文化局,几乎所有政府部门都接到联名请愿,要求严惩行凶的警察。说吧,二位,怎么解决?”
夏继成:“还是摆明警局希望和平解决的态度吧。能赔偿的尽量赔偿,息事宁人。”
王科达:“这帮刁民,这次我们认,下次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依我看,赔偿可以,但要咬定是对方先动的手。二处不是有警员受伤吗?就让他们这么说。”
“然后呢?”
王科达:“我们警察吃了亏,但是照样该安抚安抚,该赔偿赔偿,这才更显得高风亮节!”
齐升平想了想,问道:“二处哪个警员伤得最严重?”
夏继成:“顾耀东。”
“那就让他在医院安心养伤,统一口径,准备接受报社采访。”
顾耀东和赵志勇坐在医院换药室。赵志勇情况稍微好些,只有头上有瘀青。顾耀东的胳膊和脑袋都上了药,医生检查后,让一旁的护士给他缠绷带。
顾耀东:“大夫,请问那个肚子中枪的人怎么样了?
医生:“救过来了,刚醒。”
顾耀东松了口气。
护士给顾耀东缠好了绷带:“好了,你们可以回家了。每天来换药就行。”
这时,另一名护士匆匆跑进来:“等等!他们还不能走。”
医生:“怎么了?”
“护士长刚刚接到电话,说是院长交代,他们得住院。”
顾耀东和赵志勇稀里糊涂地住进了两人间的病房。顾耀东僵着半条绑了绷带的胳膊,好不容易换上病号服,胸口的扣子掉了。
医院没有多余的病号服,护士给了他一盒针线,让他自己补去。顾耀东胳膊有伤,拿着针线比画半天,换了各种别扭的姿势,最终还是放弃了用一只手缝扣子的想法。
“赵警官?”顾耀东眼巴巴地望向赵志勇,“你会缝扣子吗?”
“不会。”赵志勇回答得很干脆。
二人大眼瞪小眼。
病房里静悄悄的,外面不断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一名护士进来送药,赵志勇问道:“护士小姐,旁边的房间怎么那么吵?”
“隔壁几间住的都是受伤的报社员工和群众,听说他们参加请愿被警察打伤了,好多人来慰问。”护士好奇地看了看二人,“哎?没有人来探望你们吗?”
赵志勇自讨没趣地闭嘴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连着好几间病房都充满了人间的温暖。病床上躺着伤员,有人拎着鸡蛋水果来探望;有人帮忙从食堂买饭回来,菜饭飘香;一个年轻女孩红着脸给病床上的男孩削水果,像是一对恋人;另一个女人在喂她的男人喝粥,一看便是老夫老妻,嘘寒问暖,温情脉脉。
顾耀东和赵志勇可怜巴巴地戳在门口看着。顾耀东拉了拉因为缝不上扣子而不停从肩膀滑落的衣服,赵志勇咽了下口水,一对难兄难弟闷声回了自己病房。
两人躺在冷冷清清的病房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羡慕吗?”赵志勇问道。
“什么?”
“人家都有柔情似水的女朋友或者老婆陪着,又是水果,又是粥。我们两个大男人,扣子掉了也只能干瞪眼。”
这时,门“咚咚”响了两声。
两人怔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天使降临的声音,“噌”地从床上坐起来。
赵志勇兴高采烈地喊:“请进!”
门开了,原来是既不柔情似水也不会缝扣子的夏继成,而且还两手空空。
两个病号失望至极:“处长啊……”
夏继成一瞪眼:“‘啊’是什么意思?”
二人装作没听见,赵志勇给他搬来凳子:“处长请坐,我去给您倒杯水。”
屋里只剩顾耀东和夏继成。
夏继成干巴巴地问道:“胳膊怎么样了?”
“上了药,不怎么疼了。”
“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
顾耀东想了想:“处长,您会缝扣子吗?”
“啊?”
顾耀东摸了摸身上敞胸露怀的病号服,老实地说:“啊,您看,掉了。”
夏继成笑眯眯地:“给你缝扣子,要不要再换个尿布啊?”
顾耀东不吭声了。
夏继成白了他一眼:“副局长让你们安心住院,先不用着急出去。”
“医生说我们的伤其实不用住院。”
“警局需要你们在医院里躺着,你就乖乖躺着。过两天会有报社记者来采访你。”
“是关于这次游行吗?”
“对。应该怎么回答,会有人写好送来。”
顾耀东犹豫了一下:“处长,等我出院以后,还要参加这种行动吗?”
“害怕了?”
“不是害怕,是脑子糊涂了,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你看外面那些人,就和福安弄的人一样,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游行的学生里甚至有我的邻居。”
“就算早上你们还在一个弄堂吃早饭,穿上这身衣服你就是政府的警察,这就是你的职责。”
“我的职责不应该是保护百姓吗?就因为他们说不想饿肚子,不想再打仗,就应该挨警棍甚至子弹?”
夏继成沉下脸来:“顾警官,你这样很危险。这些话到我这里为止,在记者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顾耀东有些沮丧,还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处长那张不近人情又不讨人喜欢的脸,突然就不想再说了。
夏继成看了他片刻:“路很长,别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就行。”他装作随意地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顾耀东:“在南京的旧书店买了本书。随便看看,打发时间吧。”
是那本英文版的《席勒诗选》。
顾耀东很意外:“处长,您专门给我买礼物?”
“帮副局长给太太买礼物,顺手买的。”他说得轻描淡写。赵志勇端着水杯回来,夏继成接过来喝了一口,便起身准备走了:“想吃什么就买,出院的时候我付钱。”
赵志勇高兴地:“是,谢谢处长照顾!”
夏继成离开了。顾耀东翻开那本席勒的诗集,看见扉页上手写着一句话——“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字迹不张狂,但很有力量。他蓦然想起那年在看守所,陈宪民说过,曾经有人把这句话送给他,会是写字的这个人吗?顾耀东笑了笑,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力。
“人,要忠于年轻时的梦想。”一年前他初入警局,这句话清晰地戳动过他的神经,如今又是这样。讽刺的是,当初他把这句话说给夏继成听,只觉得鸡同鸭讲,一个整日只知道啃鸡腿打麻将玩忽职守假公济私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诗人,什么梦想?可是今天,这位无知又庸俗的处长却送了一本写着这句话的书给自己。
还是在布兰咖啡馆,还是那个座位,夏继成和沈青禾坐在一起喝咖啡。
沈青禾:“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夏继成:“今天。你说有情况汇报,什么事?”
沈青禾压低了声音,有些忐忑:“我怀疑顾耀东知道我的身份了。”
夏继成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紧张,喝了口咖啡淡淡问道:“他问你了?”
“不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只是我的感觉。他最近……总是过于关心我的安全问题。我回去晚了,他甚至会在弄堂口等我。那天晚上转移李谦钊遇到麻烦,他可能是听到枪声,竟然一个人冲出来找我,还学你的样子用警察身份掩护我。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他为什么这么担心我出事?”
沈青禾问得那么认真,带着一丝她自己察觉不到的幼稚。夏继成忍不住笑了。每每这种时候,他便会觉得面前这三头六臂的交通员还是十多年前那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孩。
沈青禾被他笑得一头雾水:“这事关我的安全问题,你笑什么?”
“知道你的身份就一定会担心你出事吗?别忘了,他只是个没有政治立场的警察。”
这话很有道理,于是沈青禾更迷惑了:“那是为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他喜欢你呢?”
沈青禾愣了半天,忽然又羞又恼地嚷了一句:“你怎么跟女人一样搬弄是非,胡说八道!”
夏继成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顾耀东的问题我会跟老董商量。转移郭明义和李谦钊的事,你做得很好。但是现在我有些担心,秘密逮捕可能只是个开始。”
沈青禾:“南京有风声?”
夏继成:“政府最近频繁召见警局和保密局的高层,这是个信号。我尽力打听。”
沈青禾犹豫了一下,问道:“在南京,还有别的消息吗?”
“你指的哪方面?”
“我是说,你去南京是警局的指派,还是……老董?”
“你不该问。”夏继成回答得很干脆,并且不留情面。
沈青禾沉默片刻:“还有任务要交代给我吗?”
“去医院,看看顾耀东。”
沈青禾不满道:“这算什么任务?”
“你还欠他一场电影。”
“我不想谈这件事。”
“青禾,你迟早需要一个新搭档。”
“其实就算你调离上海,我也完全可以一个人执行任务。在和你搭档以前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为什么现在就一定需要一个新搭档?”
“不是你需要他,而是警委需要他,而他需要你。”
长久的沉默后,沈青禾说道:“我知道他是个好警察,也救过我,我很感恩。但是我们的工作并不是靠做好人好事就能胜任的。”这是她最后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反驳理由。
服务生送来一个纸盒:“先生,您要的栗子蛋糕。”
夏继成:“谢谢。”
沈青禾看了眼蛋糕盒子:“我今天不想吃。”
“哦,这是让你带给顾耀东的。”
“夏处长,搭档三年,这真的是我第一次怀疑你的眼光!”沈青禾愤愤地拿起纸盒,斩钉截铁,“我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
她气冲冲地走到咖啡馆门口,忽地想起什么,又悄声回到吧台前。
服务生:“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
沈青禾狡黠一笑,小声说道:“栗子蛋糕。”
不一会儿,沈青禾捧着夏继成给她的那个纸盒蛋糕离开了。夏继成看了眼手表,他差不多也该走了,于是朝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很快就递上了账单:“先生,这是您的账单。”
夏继成一边打开钱包,一边随意地瞄了一眼,顿时吓得眼珠子要掉出来。
“这些是什么?”
服务生:“刚才离开的那位小姐说,您要再买三十个栗子蛋糕。”他笑眯眯的,一看便是这个月的奖金又有着落了。
夏继成尴尬地朝他笑笑:“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
“那这个账单……”
夏继成小声说道:“我会付的,不过你得让我先打电话叫人送钱来。”
沈青禾一个人坐在江边长椅上,大口大口发泄怒气似的吃完了夏继成买给顾耀东的栗子蛋糕,连半粒蛋糕渣都不想浪费。
半小时后,她还是站在了医院门口,不情不愿。身旁就是一间卖小笼馒头的小店,冒着白白浓浓的蒸汽,看着很有食欲。她一边斩钉截铁地想着下一秒就走人,一边走到了蒸笼面前。
“小姐,要小笼馒头吧?”
“要五个。”沈青禾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十个吧。”
店老板笑呵呵地拿出纸袋子装小笼馒头,继续热情地推销道:“马上给您装好。您要是去医院看病人的话,我们这里还有煮鸡蛋,正好补充营养!”
沈青禾一脸嫌弃地暗暗“啧”了一声,十个小笼馒头已经是极限,再多花她半文钱都是要心痛的。
顾耀东和赵志勇正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敲门声又响了。赵志勇已经不抱什么指望,继续瘫着。
顾耀东:“请进。”
丁放的司机走了进来,问道:“请问,您是顾警官吗?”
“我是。”
“丁小姐托我给您送东西来。”
本来瘫在床上的赵志勇“噌”地坐了起来。
司机示意门口的人进来。三名手下拎着木质食盒、鲜花和水果篮子进来,很快,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就铺满了桌子,鲜花也插好了。顾耀东和赵志勇已经看傻了眼。
司机:“丁小姐托我带话,让您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了。
赵志勇好半天才合上下巴:“顾耀东,你和丁小姐到底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
“你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顾耀东完全听不懂:“什么感觉?”
“比如说,看不见的时候会想见,看见了又不敢看。”
这比法学院教材上最令人费解的法律还令人费解。顾耀东念念有词地复述了两遍,依然不懂:“赵警官,你想问什么?”
“你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喜欢她?”
“当然没有了!”他否认得不假思索,理所当然。
赵志勇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那这些菜,我吃点也没关系了。”说罢他拿起蟹腿就开吃,边吃边问道:“丁小姐人又漂亮,又有气质,你居然不动心。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没有,从来就没有。”这一次,顾耀东的否认比刚才慢了两秒。
“说不定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吗?”赵志勇又啃了一口蟹腿肉,“简单点说,就是哪怕她给你的是一坨狗屎,你吃着也比别人给的山珍海味香。哎?螃蟹腿,你不吃啊?”
“还不饿。”顾耀东笑得很憨实,“赵警官,你在这方面好像很有经验。”
敲门声又响了。
顾耀东:“请进。”
这回是沈青禾黑着脸走了进来。顾耀东下意识地赶紧坐好,用手抓着衣服免得滑下去。
赵志勇:“沈小姐啊。”
顾耀东:“你怎么来了?”
“有人硬塞给我的任务。”
顾耀东想了想:“我妈?”
沈青禾没理会他,正要把纸袋放桌上,赫然见一桌美味,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纸袋往身后藏了藏。顾耀东早就瞄见了,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很是惊喜:“小笼馒头!”
沈青禾嘀咕着:“早知道这儿有山珍海味,我就不浪费钱了。”
“还有两个鸡蛋!”他开心得像是有糖吃的三岁小孩。
其实餐盒里有的是鸡蛋,五香的酱油的,煎的煮的,想吃多少有多少。赵志勇一手拿鸡腿,一手拿螃蟹,奇怪地看着他。
顾耀东忘了扣子的事,伸手去拿鸡蛋,手一松,病号服滑了下去,裸出半个滑溜溜的肩膀。他红着脸手忙脚乱把衣服拉上来,最后只能别扭地一手抓衣服,一手往嘴里塞食物。
沈青禾看了一眼少颗扣子的地方,两根线头突兀地支在那里。
“任务完成,我走了。”她走到门口,还是停了下来。纠结半天,回身没头没脑地冲顾耀东嚷道:“把你衣服脱了!”
“什么?”
不一会儿,沈青禾黑着脸走出病房。再看病房里,顾耀东正美滋滋地吃着鸡蛋,胸前的那颗扣子已经缝上了。
“香吗?”赵志勇不怀好意地问道。
“香。”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
“哪怕她给你的是狗屎,吃着也比山珍海味香。”
顾耀东看了看赵志勇,又看了看手里的鸡蛋。鸡蛋确实很香,但赵警官这番理论,一定是歪门邪理。
警局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王科达敲门进了齐升平的办公室:“副局长,您找我?”
齐升平:“你在内政部警察总署有认识的人?”
王科达:“是有两个浙江警官学校的同学。民国二十二年的时候我们刚好都在正科第三期。这次去南京,还跟他们吃了顿饭,叙了叙旧。副局长,怎么了?”
“那就难怪了。”齐升平起身穿外套,“走吧,有人点名见你。”
酒楼包间里,坐了三个穿便服的男人。齐升平领王科达进来时,其中两个与王科达年纪相仿的人站了起来。一个男人笑着同他握手:“老同学,又见面了。”
王科达很是意外:“你们也来上海了?”
主座位置,那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齐升平:“这位是内政部警察总署田副署长。”
王科达更惊讶了,赶紧敬了一个礼:“田副署长。”
田副署长微微点了点头:“坐吧。”
众人这才坐下。
田副署长:“这二位是我的助手,听说和王处长是老同学。”
王科达:“是,我们刚在南京见过。”
田副署长:“既然都是自己人,我就开门见山讲了。这次来上海,我是奉内政部警察总署之命,解决游行闹事的问题。上海的请愿游行近来有失控的趋势,内政部责令警察总署和保密局尽快戡平叛乱,扫清障碍。当然,是不动声色地扫清。这个计划,需要交由上海市警察局执行。”
齐升平:“段局长特地交代过,局内上下一定全力配合。”
田副署长:“这件事和即将在莫干山举行的文化交流会有关。明面上的工作,内政部会另派专员来商议。今天要谈的,是我和诸位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