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几场戏拍完后已经接近凌晨了,陈絮端着一碗米粉跟杭杨一起上了房车“小杭老师,这是市特色小吃,你尝尝”
杭杨只摇摇头,闭上眼睛,头靠在座椅上。
不知道是不是妆造的原因,他脸色极其苍白,再加上人又瘦削,套在宽大的古装里静悄悄躺在座椅,让人看着心惊胆战,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陈絮看着这位漂亮的瓷娃娃心里越来越慌,她端着一碗米粉,声音都不敢太大了“小杭老师吃两口吧本来工作量就大,哪能老这么饿着,身体撑不住的。”
杭杨终于出了点声息,他头微微动了动“你吃了吧,我明晚一定吃。”
陈絮还想再劝,被杭杨温声打断“不好意思,我稍微休息一会儿,麻烦你到宾馆的时候叫我一下。”
大概是因为他声音里的疲惫太明显,陈絮没再忍心把他硬喊起来,只点点头“嗯。”
说实话杭杨演得不仅不算差,吐字清晰、情绪到位,放在同龄演员里已经算得上佼佼者,更别说还是“第一次”正式演戏,在他人眼里可以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但在这个剧组里,在周围一圈神级大佬的情况下,“中上”和“不错”就不代表褒义了,甚至是一种罪过。
陈絮把杭杨送回房间后,又忧心忡忡嘱咐了几遍,给他倒了热水,才先一步回去了。
已经大半夜了,剧组的人都急赶着回去休息,不一会儿走廊里就没了多少动静。
“啪嗒”一声响,杭杨的房门突然轻轻开了。
他没换衣服,也没从电梯下楼,而是走向了安全出口,一身青袍像一只玲珑的小雀,脚步匆匆往楼下走。
杭杨一个人走到宾馆的后花园,他在一簇灌木后面慢慢盘坐下来,盯着不远处的一盏路灯沉默地看了会儿。
然后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大的“卧槽”吓了一跳
杭杨浑身一震,几乎条件反射蹦了起来,回过头才发现一个体型魁梧的肌肉男正站在自己背后瑟瑟发抖这不是林淮吗
“林教练”杭杨稍偏过头,试探着问。
听到他的声音,林淮才慢慢把三魂七魄扯回来,声音还抖着,甚至破了几次音“杭、杭杨诶呦我的老天爷,你大半夜蹲这儿干什么,衣服也不换换,你、你知道自己多吓人吗”
看得出他吓得不轻,竟还有点说不出的娇俏
杭杨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反差萌,索性收回目光,像刚刚一样抱住双腿,又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蛋”“我来这儿想事情。”
正常人想事情来这儿
林淮眼神活像见了鬼,他再三确认这个人确实是杭杨,而且有影子、有气息、有温度,才哆嗦着在他旁边坐下“我、我腿麻了,歇会儿。”
和平日里周到的礼貌不同,杭杨今天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嗯”都没一声。
林淮这才“敏锐”地意识到这孩子有心事啊
他咳了声,开始自说自话地引出话题“我刚被路导抓过去干了一天的苦力,你们剧组真离谱,怎么就突然换日程啊,这不难为社畜吗都没人骂的吗”
杭杨稍抬起头“副导演有事。”
然后又不说话了。
林淮在心里磨牙,一边默念“这是过去的金主爸爸,也很可能是未来的金主爸爸”,继续说“我本来前你进组以后就该走了,结果剧组给我开的酒店不知道为什么续到了今天,我一想,这么好的酒店可不能浪费啊谁知道就多住两天还得多干活”
他可算没白啰嗦,总算是听到了一声轻笑,杭杨微微扬起埋进臂弯里的脸“娱乐圈里的人要是像你人设这么稳固就好了。”
林淮“”
这小兔崽子。
他又在心里磨了磨牙,顺着稍稍打开的话头问了下去“心情不好”
数秒的停顿后,杭杨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透过指缝去看那盏昏黄的路灯现在是冬天,那灯周围连只飞蛾都没有,更显得寂寥“不是心情不好,是对自己有点失望。”
“”林淮一愣,“不是,我今儿晚上收工的时候还听两个工作人员私底下夸你,一会儿说你能吃苦,一会儿说你演得好。人家可说了啊,这么多年,第一天在路导手底下不挨骂的新人,你算头一个。”
杭杨又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不好,是不够好。路导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我空降男二,不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
“你这”林淮一瞬间呆住了,他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苛刻的自我要求标准,这不纯属跟自己过不去吗
两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林淮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肯定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感觉温室里的娇公子哥儿一个,白白净净跟那个那个、刚出生的奶猫儿一样。”
杭杨小声“我知道。”
林淮磕巴了一下,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说“但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关键是吃了苦也不跟别人抱怨,完全看不出来是宝贝大的孩子。”
“每天训练完累个半死还非要去看你哥演戏,有时候片场没坐的地方,你一站就是几小时,腿麻了就靠着柱子站,也不吭声,”林淮的眼神越来越温和,跟他魁梧的身材一对比,真有点“铁汉柔情”那意思,“刚跟剧组小王聊天,说你拍挨打戏也是,一点不含糊,他在旁边光是看着都害怕。”
“按我的经验啊,像你这么肯下功夫的人,想做的事一定能成。”
杭杨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沉默的努力会被这么多人看到,这么说来也是好像刚进组两天,周围大部分工作人员对他这个“空降兵”的态度已经好了不少。
“再说啊”林淮手往后一撑,头仰起来,语气加重了点,“你怎么就想得这么周到呢谁要你活得这么小心翼翼、面面俱到呢还路导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你空降男二不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不是啊,我可敞开了说这是他导演该考虑到的事,他凭什么要求你一个新人演得跟杭修途一样好啊”
他两手“啪”一拍,越说越义愤填膺“这不离谱吗”
“再说你也太自觉了,他都没明说的标准,你非要这么来要求自己,你累不累啊诶呦卧槽”
他突然一嗓子喊出来,又吓了杭杨一跳。
“你、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杭杨被他喊得呼吸一滞,一手按住太阳穴摇了摇头,心砰砰地乱跳。
林淮说话突然有点微妙地结巴“没、没事,我看错了,那什么,我腿坐麻了,起来稍微活动活动啊”
他话音还没落,人就火速爬了起来,“噌噌”往后面小跑了几步。
杭杨愣了一下,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小声自言自语“怎么跟有人赶他走似的”
周围迅速没了声音,杭杨又把脸埋进了臂弯里,12月晚上的风实在算不得温和,带着寒意的空气刺得杭杨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地生理性颤栗,但他就是不想回去。
可能只过了不到几分钟,杭杨又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盘腿坐下。
“这么快。”杭杨头没抬起来,声音有点闷。
但和林淮平日里罗里吧嗦的风格不同,他只听到一声简短的“嗯”。
杭杨沉默了几秒,仰起脸“你刚说路导不该拿我哥的标准来要求我。”
他顿了一下“不是这样,是我要这样要求自己。”
“哗啦”旁边突然传来点声响,估计是林淮被这句大言不惭的宣言惊到了。
“我必须演好叶璋,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决意还有勇气走过去,”杭杨偏过头,声音轻下来,“但和我哥对视的那一瞬我就明白了,现在的我根本做不到那么完美。”
旁边人依然没给回应,但杭杨好像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倾诉欲,他继续说下去,乍一听语气理性,但又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炽烈“我、达不到那个技术。”
“但我还是要演出来最完美的叶璋,不只是演给路导看,是给每个在听到我名字后会发出质疑的观众,”他手不自觉地紧紧掐住了手边的一片草叶,“还是给我自己。”
“我有现在的杭修途不具备的武器吗”他微微偏过头,小小的背影看着竟有种一腔孤勇的味道,“我想是有的。”
时间倒回到半小时前。
刚收工的片场,路导还在对着监视器一遍遍看回放,眉头锁得极紧。
杭修途站在旁边,看起来并没有回去的打算,数分钟的沉默后,他先开口说了话“其实杭杨演得不错。”
“我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才费这么大劲把你弟弟拉来的吗”路丘一记眼刀甩了过去,“今天他的表演,对,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这不就行活儿吗那我从适龄的漂亮男演员里面随便拉一个来,调教调教,都能演个差不多,我为什么非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杭杨啊”
他手在桌子上“砰砰”地拍“我是要他来成全一个独一无二的叶璋”
杭修途皱起眉“他的形象气质很符合人物形象”
“对他的形象气质明明那么符合,孩子人也有灵气,这都是加分项,但就唯独缺少一点东西、一点最重要的东西,”路丘双眼紧紧盯着杭修途,“他现在还没当自己是叶璋。”
“你什么意思”杭修途脸色一点点沉下来,露出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那你下一步呢是不是要劝他在戏外也持续演绎叶璋”
路丘没说话,但沉默能说明很多问题。
杭修途浑身气压暴涨,他身上漆黑的长袍还没换下来,更显得压迫感十足“这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杭杨本人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才是他的王牌,特别是对悲剧,”路丘语速越说越快,“我本来以为他一进组就能展现出来,现在发现似乎并不是,他需要一点引导。”
杭修途几乎气笑了“文渊老师刚帮他调整过来一点这个毛病”
“毛病”路丘也一拍桌子站起来,两人剑拔弩张,“你告诉我体验派的演绎法是毛病你小子有本事直接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当面去说啊”
“体验派就是技术达不到的情况下,透支身心去演绎角色”
“呵业界还没争出个所以然的东西,你倒是在这儿言之凿凿”
路丘又一拍桌子“我倒是让你按体验派的方法来演,你演得出来吗”
杭修途被一下子哽住了。
“这就是天赋这他妈就是天赋”路丘把旁边可怜的小木桌拍得震天响,“还什么技术达不到老子还嫌弃你演戏匠气有余、灵气不足呢就你这几年的角色,是,技术是牛逼是到了极点,你小子算是把“方法派”玩明白了,但你还知道创造性这三个字怎么写吗”
杭修途“”
“执华盖就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一个演员一辈子能在这样的剧组里演出一个那么有魅力、那么不一样的角色,这他妈叫机缘”路丘越说越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你以为你在干嘛你在抹杀一个演员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
路丘对着杭修途持续输出,嘴活像一柄持续扫射的机关枪,但杭修途却渐渐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相反,他突然想起来杭杨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想起来他拼命恳求自己,想要出演叶璋的那个晚上。
杭修途像是突然打开了上帝视角,把这段时间的发生的事重新“旁观”了一遍,他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替杭杨做决定。
自己一直以来的经验都是正确的吗很明显,不一定。
就像“体验派”和“方法派”之间,孰优孰劣,这压根不是一个人能下定论的事
那他凭什么替杭杨选择人生呢
“一切看杭杨自己。”杭修途突然轻声开口。
路丘已经快进入破口大骂的阶段了,听到沉默许久的杭修途突然开口说话,一时没刹住闸,愣了一下“嗯”
“你不许刻意引导,我也不会刻意阻拦,”杭修途看着路丘,语气不重,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杭杨愿意怎样演绎就怎样演绎。”
路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突然同意杭杨出演叶璋”杭修途淡淡开口。
路丘又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跳回到这么久之前“为什么”
“是杭杨非要接这个角色,甚至把自己弄进了医院。”
路丘呆住了“”
杭修途慢慢偏过头,看向酒店的方向“他远比我以为的坚定、有想法,也远比你想象中的有力量。”
说罢,他转身就走,半点不拖泥带水。
路丘赶紧回过来神,冲他身后喊“那、那也不能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他一个新人演员,凭什么啊”
杭修途转过身“凭他是我弟弟。”
路丘“”
杭修途在酒店后花园听到林淮和杭杨的对话纯属巧合。
林淮发现自己后,很有眼色地赶紧撤了,他就一声不吭坐回林淮刚刚的位置,杭杨没发现人变了,杭修途也没提醒,而是静静地听他说话。
当他听到杭杨口中说出“我一定要演出最完美的叶璋。”
杭修途突然有一瞬间的恍然,一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那就由他去吧,或许杭杨会成为胜于自己的出色演员。
于是他终于出了声“嗯,你可以。”
杭杨的身体瞬间僵硬,头猛抬起来,颤巍巍地转过来“哥”
就在此时,一阵风突然刮过,杭杨倒吸了一口凉气,条件反射一抖,小小的身体紧绷起来。
一件带着温度的大衣“从天而降”把杭杨整个儿裹了起来,这是他第二次闻到那股极淡的雪松清香,一瞬间,就那么晃了神。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按你自己的想法来。”
杭杨像是有点不敢相信,盯着那双熟悉的淡棕色的眼睛,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都没再提演戏的事,只静静看着彼此。
杭修途身上只穿着一件纯黑的高领毛衣,他神情沉静,一双修长的手在杭杨身上动作,把可能透风的地方都拢得严严实实。
杭杨突然把下半张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长长的眼睫垂下又迅速掀起,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哥。”他低下头小声喊。
“昨天拍的挨打戏”杭杨感觉到哥哥的手落在自己头顶,轻轻揉了揉,杭修途声音轻下来,“疼不疼”
杭杨突然抬起头,眼眶唰一下就红了,带着哭腔说“疼。”
他跟所有人都说“不疼”“没事儿”,说多了自己都快信了,唯独在这里、这个人面前,故作坚强的城池堡垒全部溃不成军。
杭修途手一顿,然后沿着鬓角向下,抚上杭杨的侧脸,他脸生得这样小,似乎能这样轻易地握进掌心。
杭修途的拇指轻轻擦过他湿漉漉的眼角,话像是责怪,但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自己“怎么又哭了。”
杭杨一下子扯开大衣,一头扎进杭修途怀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我、我明明不想哩、一到理面前就”
这个怀抱太过坚实温暖,以至于他瞬间忘了初冬的寒冷。
杭杨感觉到有只手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杭修途的声音随之响起“嗯,只在我面前哭。”
可能是又冷又累又饿,又连续两天睡不好觉,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杭杨突然就困了,他迷迷糊糊地抓着杭修途的毛衣,杭修途一手伸到他膝盖下,轻而易举把人抱了起来。
杭杨意识不大清明,只知道把脸紧紧贴着哥哥温暖的胸膛,只偶尔在梦中无意识地抽泣两声。
杭修途把自己的大衣往上扯了扯,尽量把怀里这个小团子盖严实。
凌晨两点,酒店外面人影伶仃,除了打盹的保安压根不见别人。
杭修途抱着杭杨,从漆黑一片的后花园慢慢走进了城市的灯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