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芘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金玉[重生] > 第 16 章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须臾。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是夜。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同一个伤口,割开的次数多了,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正待运转清心法诀压下杂念。
心魔察觉出此言已经无法动他心绪。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自另一处缥缈而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辟谷期的炉鼎太纵容了吗”
清心诀念至一半,骤然停顿。
“当时云剑门将宿雪带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带着师兄的脸成为他人的炉鼎,这才留下了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头猛地紧皱。
云舟和云尧带着宿雪上落月峰之时,他正好要出门寻浊气之源的线索。
画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长阶之下,低着头,似是在畏惧。
画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师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经被打上炉鼎印,若是他不留下,还不知要顶着那张脸,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炉鼎。
因此他将气息引入炉鼎印,把人留下,想着只不过是落月峰日后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当时宿雪从始至终低着头,他又不在乎宿雪这个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细看。
直至他归山,山门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顶撞。那晚养魂树下,他一个自凡间而来的蝼蚁,看到你的异状,你既不杀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自己,你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对他更加宽容。可你来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见他失望,竟想为他买花灯你被他牵动心绪”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不仅长得像师兄,还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无雪,你却在他身上饮鸩止渴。”
谢折风身形一滞。
千年时光中,生灵之数如恒河流沙,不是没有出现过和师兄相似之人。
他从未驻足。
师兄是师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为何宿雪
为何

不该如此。
“师,兄。”心魔像是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品鉴了一下。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人,还是恶果铸成后追悔莫及却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体仍在落月,心魔被压制于神魂之中,乱不了四方,却唯独能乱他的心。
遥遥霜海之上,那处于风雪中的本体似是晃动了一下。
结界之下,风急雪骤。
出寒剑颤动,已有出锋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谢折风本来垂放的双手渐渐攥紧成拳。
周围分明寂静如死,他却仿若被千言万语簇拥。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倏地传来。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他“谢道友,你睡了吗”
那些识海四面八方传来的嗓音在这一刻压下。
身周一片死寂。
谢折风双手一松,缓缓睁开双眼。
敲门的人似是很急,片刻没得到回应,又疾敲了好几下,喊道“谢道友”
发颤的嗓音透过房门飘来,声量很轻。
宿雪
谢折风起身。
“谢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敲门的人居然就靠在门上,他突然这么一拉开,来人仿佛没有力气一般径直往前跌去
谢折风就站在门后,立时抬手接住对方。
照水城分明不在炎夏,他却仿佛接住了一个暖炉,抱了满怀的炙热。
来人在他怀中轻喃了一声。
和师兄有着九分相似的脸被月色笼罩了一层朦胧,脸颊的绯红蔓延至耳后,眼眶含水,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似醒非醒似张非张地抬眸看向他。
记忆之中,他好像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揽着对方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心魔方才的话语浮至心间。
“师,兄。”
“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他蓦地收手后退。
安无雪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思绪混成了一团,又昏又热,可就在触及谢折风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对方双手的微凉,他突然想到出寒剑光有多么冷。
他心头一跳,撑着绵软的身体疾步退开。
谢折风“你”
“谢道友”安无雪哑着嗓子,“我身上有仙尊的炉鼎印。谢道友既然是”
他站在谢折风身边,扶着墙,心间仿若有无数双手在抓挠,不得不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谢道友既然是是仙尊亲信,可否知晓压制之法”
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双腿一软,险些滑下。
谢折风一挥衣袖,轻声合上房门。
这人依旧板着脸,拿了个蒲团,在窗边打起了坐,对他道“过来吧。你炉鼎印发作,怎么不用我给你的天涯海角符”
当然是因为用不了天涯海角符,而谢折风就在隔壁。
可是
谢折风不和他装了
他撑着墙,假装惊讶地说“仙尊”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
倒是没看错。
比起谢折风,他更情愿面对“谢春华”。
几个呼吸间,他的灵力流转经过手臂,又是一阵灼热感冲击而来。
安无雪咬牙,跌跌撞撞他走到谢折风面前,打算去拿一个蒲团再坐下。
炉鼎印的发作逐渐抽干了他的力气,谢折风气息裹来,他猛地跌了一下。
够不到蒲团,他干脆在一旁的长席上跪坐下来,掀开袖子露出正在发烫的炉鼎印。
他伸出手,用着有些发抖的嗓音说“我之前不知是仙尊”
谢折风默然抬手,指尖掐出法诀,双指并拢置于他左手的印记之上。
没了动静。
这人看着他,像是出了神。
他根本没心思管谢折风在想什么,催促道“仙尊。”
男人眸光一凝,一股冰凉的灵力自指尖而出,汇入印记所在之处,游经他全身经脉。
躁动发烫的感觉瞬间散去。
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
他们此刻近乎并肩坐在窗边,安无雪都能闻到谢折风身上那种常年浸在风雪里的冷息。
这样近的距离瞬时勾起了许多糟糕的回忆。
无名山中的抵足而眠、海底深处的巨大蚌壳、霜雪之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浑身一僵,立刻翻下衣袖,想要后撤。
刹那间
窗外,一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长剑划破月色,带着破风之声,直冲他们而来
安无雪后撤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滞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可宿雪不能。
谢折风猛地拽住他后撤的手臂,将他拉至一旁,两人一同朝着另一侧倒去。
长剑刺破窗纸。
安无雪小声地惊叫道“仙尊”
剑锋擦着谢折风的发顶而过,吹乱了他齐整的束发,冲进屋内,一个调转,竟带着残余的灵力,继续朝着谢折风而去。
这剑是来杀谢折风的
安无雪“”
这剑的主人真是个人才。
眨眼间,长剑已至谢折风眼前。
这人居然没有以雷霆之势化开攻势,而是仅仅用出堪堪渡劫初期的修为,以灵力拦住了那长剑。
长剑被灵力撞得后退了一下,剑身所带灵力逐渐消磨。
谢折风这才化出剑气,将那看不出所有者的长剑粉碎。
夜风自破口处吹进,撩动男人的发梢。
安无雪赶忙从谢折风手中挣脱出来,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才佯装心有余悸道“为何有人偷袭我们仙尊不追查剑主吗”
“出手之人是渡劫初期。”谢折风说。
安无雪自然也看出来了。
敢在渡劫初期就对谢折风出手,背后之人必然不知道谢折风的真实身份对方是冲着“谢春华”这个落月峰派出来查云剑门之事的弟子的身份来的。
谢折风拖了那长剑一会,也是故意做出修为不算太高的假象。
他没说话,装作不懂。
谢折风于是道“对方既然想杀人灭口,说明我们查对了方向。不必追查,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出手之人自然图穷匕见。”
这人再度盘坐在蒲团之上,“你既见到了,偷袭之人不知会不会再对你出手,今晚便留在这吧。”
安无雪“”
他并不是很想。
但是
要是背后之人真的也对他出手,谢折风在侧,他有再多的应对之法,动手都只会让他暴露身份。
谢折风会缅怀一个死去的师兄,但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呢
留下确实最稳妥。
谢折风已经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了起来。
算了。
没必要委屈自己。
他不想在谢折风身侧打坐,干脆往床铺而去。
躺下没多久,他就在养魂树叶的安抚下睡了。
他不曾看到,他呼吸渐渐平稳之后,窗边打坐的男人徐徐睁眼,往他这看了一会。
片刻,谢折风眼神一晃,又猛地撇回头去。
一夜无话。
清晨。
安无雪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谢道友谢道友醒了吗”云舟喊道,“照水城主找到三个月内拜访过云剑门的人了,那人就在楼下等我们呢居然就是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北冥修士,叫姜什么的”
门开了。
谢折风立于门前,衣袍齐整,束发却有些乱那是昨夜偷袭的长剑导致的。
云舟视线绕过谢折风,落在床铺所在之处。
只见安无雪身着寝衣,在床上缓缓坐起,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
云舟又看了一眼谢折风。
遂看了一眼安无雪。
再看了一眼谢折风。
他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鬼鬼祟祟低声道“谢道友。”
“嗯”
“你放心,你和宿雪之间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仙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