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方别霜等得急,在外院守着的芙雁也急。小姐身上的禁足令还没撤下去呢,被人看见她在师婆这里待太久终归不好。
她正准备进去催催,门一开,方别霜从里头神情难辨地出来了。芙雁上前扶住她,往后一看,师婆已经进屋了,小和尚还站在门口,见她看过来,面带微笑地道了声佛号。
一路上方别霜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回到溪汀阁也魂不守舍的。芙雁一直觉得小姐自从夜探谦和堂回来后就变得奇怪了,可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是往屋里挂朱砂符咒,又是找师婆卜卦解惑的,芙雁记得她从前对这种神鬼之事态度挺平淡的呀,怎么忽然热衷起来了呢
吃完晚饭后,方别霜把芙雁支开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歪在榻上,愁容满面。
小和尚的话犹回荡耳边“夜行的未必是精怪恶鬼,何况他根本不惧明火。不论对方是什么,既然他主动现身却不曾加害于你,还说了那么一番话,想必是你对他有所亏欠。既有所亏欠,就要有所弥补。施主应当亲口问问他想要什么。”
师婆的话就更直白了“做了亏心事才会怕鬼敲门,你把人家惹得伤心了,就该哄哄”
真是疯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能亏欠谁的
方别霜连对自己小时候踩死的蚂蚁、玩死的蚱蜢都默默忏悔了个遍,愣是想不到她还能得罪过谁。
难道真要去问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
衔烛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正咬着自己的尾巴玩。方别霜摩挲着它的身体,柔声问“今晚你陪我去好不好芙雁胆子太小了。”
小蛇亮着红瞳认真地望着她,吐了吐嫣红的信子。方别霜凝视片刻,心脏一颤,莫名想起了那个镜中美人。
凡人怎么可能美到那个地步呢
他到底是谁
别想了别想了,多半是师婆收服到法镜里的妖怪吧。
方别霜在心底告诫自己,自古精怪志异里贪图美色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必是会吸食人精气、害人性命的妖物。
就当从未看见过吧。
夜深之后,方别霜瞒着芙雁把小蛇一把塞进袖子里,带上一大摞辟邪符咒,攥着火折子再次来到了谦和堂。
光是站在那扇窗下她就已冷汗浸衣了。
脑子根本忍不住胡思乱想。
上次不杀她,会不会是因为他当时暂且没想起来呢那她今夜主动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行,人都到这了。这次若退了,下次再想鼓足勇气得是什么时候
方别霜攥紧了衔烛的身子,背靠墙根蹲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冷汗被吹干,她才扶着墙站直身。
大不了就是一死。照小和尚的意思,她欠他什么,就得还他什么。如果她欠的是命,死之前问个明白就是了。
没什么好怕的。
方别霜闭了闭眼,拉开窗,踩上窗槛,闷着一口气跃进了书房内。
衔烛好无奈地听她低念着各种没头没脑的佛语咒语,任她抓着自己的身体和那些符咒法器朝空气一起乱挥乱舞。
他不是很想来的。
少女紧贴着墙,“作法”半晌不见一点动静后,屏住呼吸睁开眼,吹亮了火折子。
书房内空空荡荡,只有她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凌乱。
衔烛爬到她肩膀上,贴了贴她的脸。
方别霜仍不敢松懈,试探问“你在吗”
没有回应。
“你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要躲着捉弄我了。”
谁捉弄你了。
衔烛盘着身子,脑袋趴在她胸口上,一动不动。
你那么害怕他、讨厌他,他不在不是更好么。
永远都不以真身出现在你面前好了。
省得你哭得人心烦。
方别霜离开墙面,握着火源一边往四面照,一边往前走“你若真觉得我亏欠了你什么,说出来,我还给你。”
亏欠。
亏欠
衔烛望向她的眼睛。
少女瞳仁黑亮,映着两簇鲜活的火焰。强撑的勇敢之下,是难以忽视的恐惧。
衔烛回想过往种种,其实件件伤心,又件件无可言说。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方别霜怀疑那家伙今夜真的不在。不在更好,她赶紧搜出书信就能回去睡觉了。
她手捧着微弱光亮迅速翻找起来。
衔烛懒懒地趴了回去。
果然并不是真的想见他呢。
管家每日都会进书房亲自打扫,所以虽然方仕承多日不曾在此办公,书房各处依旧纤尘不染。方别霜怕翻乱了东西会被管家看出来,动作一再小心了,但这样效率太慢,恐怕翻到天亮都找不到一张有用的纸。
她手上忙个不停,还得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过两三刻钟又紧张得满身是汗了。
如果今天找不到,依她的性子,定会恨不得每夜都翻进来找找吧。
心脏跳这么快,好吵好烦。胆子还没针眼大,别真被活生生吓死了吧。衔烛拿她没办法,悄然动用神力叩响了角落里一只酸枝木的书箱。
方别霜正是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一听到动静立刻屏息不动了,睁大两只漂亮的眼睛瞪着那个角落。
周围再次安静了,她低下头继续翻找起来。
刚翻两下,角落又响了。
方别霜确定这回自己真没听错,握紧了灯柄,一副时刻准备吹灭灯跳窗逃走的样子。
啊,好笨。
衔烛拿脑袋撞了撞她的脖子,方别霜觉得痒,侧首小声道“别怕。”
到底谁怕。
他只好提醒得更直白点。
一阵冷风从角落拂来,带着一张轻飘的纸落到了方别霜的脚边。方别霜战战兢兢移灯一照,一下捕捉到了好几个关键字眼。
她迅速拿起细看,是文县丞写给方仕承的密信
她压下心中欣喜,寻着刚才那股风的方向找到了那只酸枝木的箱子。
箱子竟然已经被打开了。
方别霜心念飞转,轻手轻脚开箱一翻,竟都是方仕承与其他官员之间的来往密信。
来不及多想,她仔细挑了几份塞进衣襟口藏好,将书箱按原样半阖住了。
既已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心满意足,盖灭火便快速朝窗子挪步,不想在这多待半刻了。
刚走到窗下,方别霜动作一顿,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向了那个角落。
今夜月色不似那晚昏暗,清澈明朗,将她脚下的影照得清晰,那影子连耳畔细绒绒的碎发都分明可数。
唯独照不清角落。
衔烛感觉到她的心跳又变快了。
她缓步朝那个角落走了回去。
衔烛烦躁地缠住她的臂膀。明明怕得要死,还多耽搁什么
方别霜步履不停,摸黑走到书箱前,蹲下身,再度吹燃了火折子。
火光明灭,照亮了眼前这一窄小角落。书箱箱盖紧阖,中间那个虎头锁扣得严密无缝。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摸了摸。
得从下往上用力掰,才能把这虎头锁扣紧。如果没有钥匙,也根本不可能打得开。
方别霜意识到了什么“你一直在啊。”
“为什么要帮我”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气息在轻轻回荡着。
方别霜站起身“你到底是谁”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她摸了摸胸口那几封厚薄不一的书信。他怎么会知道她要找什么
脑海里那段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回避着不愿想起的记忆,在此刻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幽冷的香气,冰冷的胸膛,落在她脸颊上的寒凉指腹,和一下一下轻缓地拍在她脊背上的手。
“我救了你,为何要怕我。”
“这世上,你最不该忘记的人,是我。”
方别霜茫然地回望四周,百种情绪翻涌而来,竟淹没了她心底的恐惧。
衔烛静静趴着,不想应声。
我是谁是你的笼中囚、盘中食。是该恨你入骨,却连讨厌你都要在心底一遍一遍重复着提醒自己的好宠物。
也是明明与你神魂结契,却要眼睁睁看你笑着走向另一个男人,连现身都缺乏身份的道侣。
只是不想看见你摔倒而已。
只是一时贪心,想让你看见我,知道我的存在而已。
你就怕成了那样。
你此刻又是真的想见我吗
方别霜收回目光,放弃了。从理智上来说,不管对方是鬼是妖,有无恶意,她一个凡人还是能不沾惹就不沾惹的好。
她盖上火折子,回到了窗前。
临要离开之际,她望着这一室寂静,低声道“谢谢了。”
衔烛沉默着。
果然不是真的想见他呢。
他往她怀里钻,想安心感受她的温度。可一种名为不甘的情绪,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占据了他整个心脏。
那晚也是。
那晚他明明可以直接消去她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免得她日夜提心吊胆,他却没能甘心。
他怎能甘心。
这情契是你要结的是你要结的啊。
爱我本就是你应付的代价。
方别霜的手刚触上窗子,一股冷风擦着她的耳廓扫过,有人生涩地唤了声她的姓名。
“方别霜。”
方别霜骤然回头,看到那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立着位神姿高彻的少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