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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带雨
文梁稚禾
序幕
“好好长大,祝你祝我。”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深秋的一天,大风从白到晚。
北京像一个巨大的机械工厂,生产计划严苛推进,每一根齿轮都在恶劣的天气里照常运行。
玻璃幕墙将霓虹灯光漫射到遮天蔽月的大厦、层叠的高架桥,还有熙熙攘攘的各色车辆上。
也许正塞车的某位司机恰好调频到f9887,刚好可以听到年轻女主播清冽而有力量的声音。
“这座城市包容每一个无措的灵魂。”
“如果你也喜欢北京,欢迎你来这里找寻你的爱与自由。”
最后一句词讲完,林渡把主输出音量推子推到底,摘掉耳机,导播台那边同事隔着玻璃冲她竖起拇指。
她弯弯唇角,拎起挂椅背上的大号帆布托特包,对导播台那边做了个走的手势。
导播台的同事何昕是和林渡一起进来电视台的实习生,跟她一样住海淀苏州街附近,所以时常下班一起回家。
电视台夜晚的长廊静而空荡,林渡进到缓慢下降的电梯里,身边的何昕还在抱怨电视台转正困难。
说一届的同学去蓝台做综艺都已经在上星节目署名了,都是传媒大学出来的,她们现在还苦哈哈在这里等转正。
林渡播了一整晚,嗓子有点哑,安慰对方的时候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不自然,语调一如既往平淡温和“连你也要担心转正,其他人更要发愁了。”
讲话的时候她手里的手机亮了下,林渡划开屏锁,看到好友路嘉茉的微信消息。
路茉莉下班吗
林渡看一眼状态栏上的时间,1938。她们今天约在中关村晚饭,具体时间要等两个人的事情都结束再决定。
一旁何昕长长叹了口气,林渡抬起手轻抚了抚对方的手臂以表安慰,收回手后回了消息。
温带雨刚下,答辩顺利吗
温带雨我现在去地铁站
夜晚的电视台静寂无人,走廊里声控灯五秒钟熄灭一次,下一秒再重新被脆生的脚步声唤醒。
走出电视台大门的时候刚好收到路嘉茉的回信,林渡低着头看微信。
路茉莉还行
路茉莉四楼等你
是说她们常去的商场四楼,路嘉茉离得近,大概率会先到,所以要等她。
林渡回了一个好,脚下单薄的德训鞋踩上石板台阶,外套袖子突然一紧,林渡看过去,身边的何昕扯着她袖子直指略显陈旧的柏油路的对面。
顺着何昕指的方向看,林渡见到电视台门口窄窄的马路对面,格格不入地停了辆白色帕拉梅拉。前车门倚着个穿韩式长款大衣三十来岁的男人。
呼呼的北风一下下按压着半秃的老杨树,染黄的叶子刷拉拉落了一车一身。
在朴实无华的老街边,并没偶像剧的浪漫氛围,反而看上去有点刻意的滑稽。
林渡和那男人对视到时,对方抬着下巴扬扬手冲她打招呼。将三十岁男人认为自己能征服这个世界所有女人的自信写满了整张脸。
何昕挽着她手臂要往过走,刚刚颓丧的语气一扫而空,尾音调子微微上扬“这都这礼拜来的第三趟了,小曲总跟你玩真的吧,这么穷追猛打。”
“别傻站着了,走呀,跟人打招呼去,台里大广告商呢,得罪不起。”
林渡眉头不自觉轻拧了下。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开口,被拉着走到了曲总面前。
何昕先开口招呼“heo曲总这么晚过来,冻坏了吧”
林渡被拉住手肘站在旁边,公事公办地礼貌从旁招呼了声“曲总,晚上好。”
“还行,刚降温还能接受,”曲奕铭说,“你俩这么晚才下班儿,也太辛苦了。”
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往林渡身上飘。
他视线从林渡半垂的长长眼睫下移到白皙挺直的鼻梁和一冷就冻红的鼻尖,停留在她微抿的嘴唇上时,她刚好张口,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只是做好份内的事。”
曲奕铭不自觉抚了把下巴,眼睛怎么也移不开。
身边哥们都说他这回瞧上这姑娘忒清高,想追上且着呢。劝他别费那劲。
他们没一个懂。
他爱的就是她身上这份倔强这份清高,这份不把人看眼里的劲儿。
她越不搭理他,他越上头,越来劲。
何昕颇热情地回应曲奕铭“不辛苦不辛苦,我俩这刚毕业,要学的东西多,多干点活儿也是积累经验您说是不是。”
“是啊,你们年轻,”曲奕铭笑了声,“多学多做,没坏处。”
话虽是在跟何昕说,说话的时候却一秒钟眼神也没分到她这边来。
何昕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又一次在心里感叹,林渡真的过分漂亮。
何昕站在她侧边,目光所及是她清瘦的侧影。
林渡今天穿了件乳白色大衣,内搭一件单薄的蓝色衬衫,白净纤细的手指握在肩上托特包的肩带上。
有点防御的姿态。
她一直都没有刻意看曲奕铭,视线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总让人觉得,她有满肚子不与人道的心事。
一阵深秋的冷风刮过,她的长直发被风扬起,发梢猝不及防地扫过何昕面颊。
留下一点馨香的旧款国产洗发水的味道。
何昕突然就觉得,那些男人会爱她再合理不过。
只是短暂的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这男人已经忍不住邀林渡吃东西。
“这么晚下班儿饿不饿我知道一地儿,烤肉特不错,带你俩夜宵去”
何昕没出声,站边上看林渡反应。
大学一开学她就注意到林渡,19播本美女如云,个个不缺追求者。
念书这四年谈恋爱的也都不少,有的跟同班男生内部消化,有的二代小开对象一个接一个地换,还有的还没毕业,已经领了证回家做太太去。
唯独林渡,从始至终,没见她对哪个男的有过什么过多关注。
也不知道是真的眼高于顶,还是没那根弦。
这回这位穷追猛打有几天了,一腔热忱的。不过可惜了,林渡看上去实在对他没什么兴趣。
何昕思绪一停,果然听到林渡不算委婉的拒绝“抱歉,我不太想吃东西。”
林渡话音落下来,觉察到何昕猛扯了把她袖子。
大概在提醒她不该这样拒绝台里举足轻重的大广告商。
但她今天有点累,真的不想撑着去应承不算熟悉的人。所以看着曲奕铭,补充道“曲总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下班了。”
“曲总你看,没提前打招呼吧,我们今天加班,刚在食堂吃了点儿。”何昕在一边忙着帮林渡找补,“现在还真吃不下,要不咱喝点什么去。”
林渡今天跟好友路嘉茉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大四开始她们都很忙,能约到一起吃饭没那么容易。不想为了讨好广告商爽掉朋友的约。
就算是没有约了人,也不想和曲总私下里吃饭。
临近毕业,学业工作上的事情都已经令她焦头烂额,她没兴趣也不想把自己卷进更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去。
她轻轻从何昕手里扯出自己的袖子,冲对方摇摇头。
正准备再说一声自己也不喝东西,恰好曲奕铭的手机响起来,电话那头不知道同他说了什么,曲奕铭没及挂断电话就打着手势小声同她们抱歉说下回再约。
那辆略显招风的帕拉梅拉从林渡面前开走的时候,她听见何昕叹气“其实我觉得曲总真挺好的,家底又厚又肯对你花心思,这年头,不好找的。”
林渡没接茬,顾自向地铁站走。
何昕还在喋喋不休“吃个饭也不耽误什么,你要是真跟他好了,转正还算得了什么大事。”
林渡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
天晚了,地铁口的人不算多。她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进去。她爸爸老林从小就教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拿了别人的好处,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何昕还没死心,她跟林渡一道,一前一后进了地铁。
晚间的四号线刚好坐满,林渡伸手扶住门边的扶杆。有点疲惫,但依旧稳当地站好。
何昕靠到车厢门框边,面对着林渡,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问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林渡,长这么大,没有什么男生让你动过心吗”
听到对方喊自己的名字,林渡抬起头,看到何昕现在这样靠到门边的姿势,突兀地想起来,很久之前,有一个人,他也常常这样。
明明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却总是很疲倦的样子。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走到哪里没骨头地懒洋洋靠着倚着,漂亮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看人,眼白上一点点经年累月的血丝。
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何昕问的那种感觉对林渡来说有点太遥远,像厨房柜子里那个沾满尘灰弃用已久的旧鱼缸,原先里面那条甩着尾巴扑腾的小金鱼已经不知道死掉了多久。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在中关村站下车,出站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整个鼻腔里回放着涩涩的杨树叶和凉凉的冷空气的味道。
林渡抬起手臂,捂捂冻疼的耳朵,迷迷糊糊地在想,又一年冬了。
林渡是在商场四楼见到路嘉茉的,后者递给她一杯去冰柠檬水。
两个人视线对上,路嘉茉白净的下巴朝美食区一指,林渡接过柠檬水,撕开包装插上细细的吸管,点点头表示“出发”。
俩人见面半句话没说,好在意思表达到位了。
进到美食区,她们两个求同存异达成一致,选了一家新开的韩料店。
吃饭的时候有话题天南海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天。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俩成了这种相处模式舒适、简单、没负担。
最近好忙,有一阵子没见,再见面却好像一点儿没生疏。
林渡咬一口腌萝卜,突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高中的时候她们俩一个理科实验班一个文科实验班,中间差了三层楼,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因为她认识了一个人,半只脚踏进了他们的小圈子,认识了路嘉茉也认识了其他几个人。
刚认识的时候才高二,现在大学都已经快要毕业了,林渡偶尔还会和他们那几个朋友联络。
这家店的腌萝卜有点齁,她咬着吸管吸了一大口柠檬水,柠檬涩涩的口味冲淡了其他味道。
后来认识的人还在联络呢,带她认识他们的那个人,却已经很久很久不联系了。
今晚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商圈好像格外热闹。
林渡跟路嘉茉晚餐结束下楼的时候,遥遥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的人。
这周边高楼林立,车流如潮,有人饭后闲适地散步,有人小跑着去赶一场热闹,更多的人行色匆匆地从写字楼里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地铁站。
林渡原本是行色匆匆的一员,今天难得有点时间,随着人群一起往广场聚集的方向去。
十一月的北京,气温逼近零度。人一到室外很快被冷空气侵袭。
每个人呼吸冒着白烟,丝毫不减凑热闹的热情。
林渡搓搓手,白皙的双手在眼前拢起,她往手心呼一口气,勉强给一直没暖过来的手增加一点温度。
远远看着人群的方向,她一眼就看到人群背后,商场大楼耀眼的巨幅ed广告牌上,明艳的年轻女人抬着手,展示着手腕上价格不菲的宝石手镯,广告牌的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着两个字“梁遥”。
品牌方外资企业财大气粗,这样的地广在整座城市遍布。
广告里的是这两年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在同事同学热烈讨论她的时候,林渡一次也没有说过,她们也曾经短暂地做过朋友。
不管是梁遥还是林渡,都曾经是他们那个小圈子边缘的一员。
从广告牌上收回目光,林渡视线刚好和路嘉茉的撞上。
她唇角弯了下,又抬起下巴看一眼那张广告牌,声音轻轻的“我就知道,遥姐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我们大家都会很好很好的。
像她高中毕业时候写给每个人的话。
“好好长大,祝你祝我。”
越往热闹的源头走,周遭就越嘈杂。
喧闹得快要听不清楚旁边人讲话的时候,林渡抿了下唇,问路嘉茉“大家最近都好吗”
其实林渡和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络,怎么会不知道近况呢。
她知道路茉莉和盛漾还是特别会读书,老邓也是稳稳保研,咋呼的季家乐后来读了警校,万韦航还是那个钱多的没处花的败家子,汪鸣飞跟小的时候一点儿没变,梁遥姐职高毕业后没读书了现在是演艺圈新星,还有
“都挺好的。”路嘉茉说完,看林渡一眼,清楚她闷葫芦一样的性格,没绕弯子,“周嘉梁也挺好的。”
林渡张了张口,声音没出来,不大自然地舔了下嘴唇,很快又低下头,笑了声“挺好的。”
她知道他会很好的,他的故事有没她这页都会很好的。
林渡小的时候不懂事,一直到现在才隐约想得明白。
她与他之间,原本就隔着太阳和月亮的距离。日夜相隔,短暂的交汇后,是长长久久的分离。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能够早一点明白,是不是那些天各一方的日日夜夜,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已经到了广场人群近前。
不远处吉他扫弦音响了一声,刚刚嘈乱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林渡还想再说句什么,身边的路嘉茉手机响起来,她从卫衣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同林渡说了声“盛漾电话”,就不避讳地随手接起来。
歌曲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林渡才反应过来,聚过来的人是为了听街头歌手的歌。
旋律陌生又有点熟悉,她有意识让自己想起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注意力却难集中,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许是距离有点近,她不小心听到路嘉茉手机听筒里的内容。
是盛漾在跟路嘉茉讲电话,林渡的脑处理器失灵,没听进去他在讲什么,反而把背景音里时远时近的对话听了完整。
“哥们真没想过咱哥几个不在一个地方之后,最先不搭理人的是周嘉梁这个逼。”
“周嘉梁你特么不是最怕寂寞爱组局吗”
“怎么的一趟德国把你大爹都忘没了”
这是朋友一顿没鼻子没脸的控诉。
林渡听清楚这些话,脑袋却钝得很,指甲掐在托特包长长的肩带,在上头印下浅浅的印子,一时间想不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
“大惊小怪的。”
“他什么德行你不知道懒起来十天半月不联系人的玩意儿。”
这是另一位朋友的声音。
街头歌手的前奏结束,悦耳的女声起,听到歌词的第一句,林渡终于想起,是中学时看过的一部言情剧的插曲,歌的名字她记得,叫孤独的总和。
她记得里面的歌词。
“因为孤独的总和,让我们相互依偎着。拥抱彼此的感伤,即使不能拥有。我们是孤独的总和,所以相聚了。因你而起伏的感受,怎么挣脱。”
女歌手唱得足够好听,林渡想沉下心来听歌,不要再冒犯地去听人家的电话。身体却自动屏息凝神,唇边紧抿,几乎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听过这首歌,跟一个人在地铁最后一班空档的末节车厢分一半耳机听过。
电话那头好半天没再有背景音。林渡攥紧的手又松开蜷起,赶在路嘉茉挂断电话前,终于,她听见那个倦怠冷淡的声音。
“别说话了。”
“吵。”
尾音轻飘飘的,不光没骨头也没力气,好像这话没说完,人已经枕着胳膊软塌塌趴到桌子上预备补觉了。
跟以前一样,直白,怕吵,由着性子。
林渡没有想过,那时候那样熟稔无间的人,现在再听这个声音,竟然也会觉得陌生了。
电话声戛然而止,她终于想起呼吸的时候,听到路嘉茉说“周嘉梁回北京了。”
林渡抬起头,眼框突然就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