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到来时,菩兰悠和贺兰阙循着记忆,回到了家中。
既然想弄清魇妖目的,那定是要跟着魇妖给他们安排好的剧情往下走。
脑中片段纷飞,是魇妖给他们新加的记忆,菩兰悠闭眼顺了顺,如同开了一本话本子
按照记忆来看,如今,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
两人对着室内一张单薄木板床,双双沉默下来。
实在是这记忆安排的太过逼真,这张床仿佛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一样
菩兰悠偷偷瞄了一眼贺兰阙,没想到被他看到个正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莹润甜蜜的脸,压低眉目,冷冷提醒,“你知道的,这些都是假的。”
少年朗朗,衬得他眉眼阴郁都淡了些。
反倒是自己扭捏
菩兰悠自然知道这都是假的,但知道是一码事,脑中那两个滚在一起的身体顶着她和贺兰阙的脸,她很难忽视好吗
菩兰悠故作冷静,嘴皮子开合,差点咬到舌头,“我自然知道,只是不如你,见多识广,面不改色。”
魇境的月亮是照搬栖霞镇未淹没前的模样,月光柔柔地洒向这个早就不存在的地方,菩兰悠心头怅然,“你睡吧,明日我们再去镇里逛逛。”
贺兰阙看向少女,月华落尽她眼中,如同清辉洒向海中漩涡,盈起柔金细光。
星之闪烁,园中垂柳依依,在地上投出几道细影。
魇境当中,除了眼前之人,一切皆为虚妄。
贺兰阙却仍因脑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而泛起一阵阵情绪。
对月小酌,策马捞星,分不清真真假假的幻境中,仿佛他们曾真的死去活来爱过一回。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些虚假记忆带给自己的心跳,怦然而响,一声接着一声。
皆是眼前人赋予他快乐和酸涩。
很陌生的情绪,心脏因他人而产生异样感觉,贺兰阙本能地排斥,情绪不受自己掌控,那是很恐怖的事情。
可如果是她呢
“我没见过。”半晌后,贺兰阙抿唇,神情自若,似是不经意地补充。
菩兰悠脑子卡壳一下,才明白他是回答自己那句“见多识广”。
“”她严肃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实在无法直视这张床,菩兰悠把房间留给贺兰阙,她独自一人出了门。
她不由得感叹,今夜注定要露宿街头。
贺兰阙余光瞥了一眼,见她坐在院中石凳上闭目休息。
天高月明,她如同卷中神女,垂目含笑,善良悲悯地对着苍生。
第二日,天刚破晓时,菩兰悠被一阵湿润早风吹醒。
日光眩目,透出虚假的白,菩兰悠揉揉眼睛,发觉她竟真在院中睡了一夜。
她刚起身,又差点栽到桌下。
腿好麻。
菩兰悠用手捶了捶僵硬腰侧,继而目光微滞
石桌另一边,少年静静伏案而眠,晨光细微,在他眉眼投下浅浅柔光,他合着眼睛,长长睫毛垂下,温和无害。
他没在房中休息么。
菩兰悠没叫醒他,反而来了兴致,托着下巴静静瞧他。
一路同行,菩兰悠经常恍惚,有些难以把眼前少年与六百年后的大魔头对上。
怎么就走到了毁天灭地那一步呢。
他虽冷漠,动辄打打杀杀,可仔细想来,他报复的都是曾经欺辱过他的人。
至于性格嘛
有人天生热情如盏中沸水,有人天生冷淡像清润白玉,这无谓好坏,只是差异而已,花叶都有千百种形态,何况是人
菩兰悠挪了挪身子,又凑近了些。
想到在水中,他将自己护在身后,菩兰悠视线落在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上。
虎口裂开一道口子,已经凝成暗红的痂。
菩兰悠怕疼,每次受伤,她服止痛药总是先于伤药。
可贺兰阙从不提及自己的伤。
无论是何血脉,哪有不怕疼的人
只不过说出来,也无人在意他罢了。
菩兰悠眨了眨眼,见少年没有醒来迹象,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很轻地点在他手心上。
他苏醒时,少有的几次肢体相触,菩兰悠从未逾矩,而今动作轻缓,生怕把人吵醒。
少年肌肤冰润,菩兰悠想到几次碰到贺兰阙,都是冰冷冷的,不似常人体温,他的手指纤长,透着不常见光的白,皮肤下淡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指腹将将沾上一点肤粉。
手腕以下,被黑衣包裹着,隐隐可窥见细细伤疤。菩兰悠抿唇,动作更轻柔了些。
她想,他过去是受过多少伤啊。
和他的手掌相触之处,渐渐显出一只金色萤蝶,随着萤蝶振翅,贺兰阙虎口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菩兰悠弯唇。
有她在,她的同伴绝不可以受伤。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菩兰悠心下一跳,立刻收回手。
她视线偏移,瞬间和少年对视
贺兰阙眼梢微扬,此刻望向她,眼底澄然,似笑非笑。
他醒着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急促
菩兰悠来不及思索,她压下心底腾起的微妙情绪,急忙走到院门口拉开插销。
少年未动,目光盯着自己的手,轻轻眨眼。
门外竟是昨日那包子铺老板娘的丈夫。
魇境中人皆是死去许久而困在这里的怨魂,男子脸上瘢痕溃烂,菩兰悠勉强正视这张乱麻一样的脸,不动声色道“何事”
男人焦急道“妹子,我家娘子情况不妙,时候太早医馆还未开,我娘子说你习得医术,能否去给我家娘子瞧瞧”
他声音焦急,整张脸都是担心神色。
菩兰悠不知,这对夫妻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如今既能参与到他们的故事里,菩兰悠自然不会拒绝,干脆点头,“带路吧。”
那男子立刻躬身道谢,菩兰悠摆手示意不用,回身给了贺兰阙一个眼神,后者知意,拿起法刃静静跟在她身后。
菩兰悠反倒摸不着头脑。
他这次怎会如此听话,竟然没冷声拒绝
等到男子家院门口,菩兰悠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味,里面妇人惨叫声不断,菩兰悠步子加快,一把推开房门
场面极为血腥。
妇人脸上因过度用力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点,她孤零零躺在床上,高耸腹部微微蠕动着,身下是大片大片的鲜血,闻声望向菩兰悠,眼中满是绝望。
她死于这场生产
眼前是妇人生前景象,结局既定,菩兰悠改变不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
即便知道这女子早就不在人世,疼痛于她而言不过是魇妖安排的记忆回放,可她魂魄被困此处,无数次重复此般痛苦,菩兰悠终究有些不忍。
她上前几步,给妇人渡了些灵力,而后握住她冰冷的手,“别急,会没事的。”
妇人见她如此说,眼角渗出血泪,喃喃道“我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菩兰悠转身,见贺兰阙自进了院门便停在那处再未上前,视线正落在院中男子身上。
产房污秽,那男子不愿进来,只在门口喊,“我儿子能保住吗”
他竟丝毫不问这虚弱的妻子
菩兰悠见榻上女子因男人的话嘴唇翕动,终是未说一字。
撕心裂肺的惨叫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
菩兰悠蹙眉,放在妇人膝头上的手一顿。
妇人腿间,一个婴孩浑身是血的产出。
还未等菩兰悠有动作,等在廊下的妇人丈夫便冲到床边,也不介意那浑身带血的婴儿,将孩子举到自己眼前,欢喜道“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男婴竟缓缓睁眼,眼瞳硕大无一丝眼白,漆黑空洞地望向自己的父亲,面孔诡异。
血腥味弥漫,妇人身下血流得更快。
菩兰悠注意到妇人依旧高耸的肚子时,终于发现了奇怪之处
她既已经生出了孩子,为何腹部丝毫没有变小
就在菩兰悠想要伸手去摸女子脉象时,榻上妇人倏尔面孔扭曲,眼睛翻转,腹中竟然渐渐有哭声传来
“呜呜呜呜呜”
这熟悉的哭声赫然是在水底时遇到过的纸妖
菩兰悠眉心一跳,快速后退,拉着旁边的男人闪出房间。
男子惊恐道“我的儿子他怎么不哭他怎么没有声音”男子面色扭曲,将手中血淋淋的孩子递到自己眼前,“他他”
与此同时,菩兰悠抬头,她透过半阖门扉,窥得房中景象。
那妇人生下男婴后已然气绝,而她,竟然缓缓有薄薄物什蠕动出来
和水中遇见的纸妖一模一样
随着纸妖彻底娩出,女子面容肉眼可见的渐渐枯败,她面上似有不甘,浓重怨气将她面孔裹满,只露出一双阴森的眼,盯着门扉外的丈夫。
这便是她生前最后一幕。
妇人为何会产妖胎
菩兰悠沉沉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闷堵难受。
贺兰阙站在少女身侧,见她蹙眉望向正在逐渐妖化的女子尸身,淡淡提醒“无需有过多思绪,这早已是过去之事。”他们只不过是重看了曾经景象而已。
菩兰悠垂下眼睛。
片刻后,房中女子僵直坐起,眼珠转动,脸上似凄似恸,“我的孩子”
那薄成纸般的血红婴儿蝉翼般落在母亲手中,五官模糊,内脏却清晰。
菩兰悠手指攥紧,转头看向那男子,压制怒气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男子颤抖着抱着手中男婴,可他定睛细看,才发现手中婴儿正露出森白牙齿,黑洞洞的眼睛嵌在眼眶中快速转动,那男子瞬间将男婴扔出,惊恐万分,“我不知我”
“你还说你不知”
菩兰悠抽出破军,锋利剑尖直指男子咽喉,他被吓得瘫坐在地,连忙颤声说“我只是我只是去寺庙中求子 ,遇到个老道,老道说,他说”男子咽了口水,艰涩道“他说,我娘子腹中孩子是个女胎,若将他给我的药给我妻子服下,他保证我妻子一定会生个男孩。”
贪欲,妄念,将他推进深渊。
老道即是魇妖。
男人抱住头,痛苦道“我,我真的不知会变成这样”
菩兰悠心下哗然。
哪有什么真正的转换性别,不过是硬生生在妇人腹中灌下妖胎,而原本她腹中女胎则被挤压在腹壁上,成为一张纸片大小。
妇人孕育妖胎,注定成为魇妖的养料,被困在这栖霞镇内,反复重现今日景象,不断生出怨念供魇妖吸食。
而原本他们的孩子,则成为千万纸片妖之一,永不得往生。
菩兰悠瞬间明晓水底那千百纸妖的来由。
她们曾经,也是一条条鲜活生命。
怪不得在菩兰悠放下杀意时,胎妖攻击变缓
房间内,彻底妖化的妇人正抱着怀中血红纸胎声声泣血,丝毫不惧怀中诡异面貌的婴孩。
那被压成薄纸般的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无论男女,是否康健,皆会全心珍爱自己的骨血。
无论她是人,抑或是妖。
片刻后,女子抬首,森然目光看向门外的丈夫,她抱紧纸胎瞬间掠出房门,与此同时,贺兰阙伸手将菩兰悠拉开
不过一瞬,女妖长厉指甲迅诡刺入男子颈喉,湿热的血喷出,贺兰阙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将要落在菩兰悠衣裙上的血珠。
少女纤尘未染,仰头望向他,贺兰阙淡淡移开视线。
“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女子僵硬地转动脖子,长甲将男子喉咙穿透,捏住粘腻血肉,又流出血泪来,“不,我也有错,我未能发现你的冷心,我也应该去陪她的,我也应该去陪她的”
一段梦境结束,她暂时恢复记忆,想起一切前因后果。
丈夫一心求子,她盲目喝下他递过来的补药,却是葬送她腹中之子的毒丸。
妄念与求子的偏见,让男人步步踏错,逐渐害了一家。
老槐低垂,风渐起,似有无声哀鸣之音。
男人睁大眼睛在女妖手中气绝无息,妇人眼中流出血泪,怨气四溢。
菩兰悠一时无言。
这是妇人短暂的清醒时刻。
等过一会儿,她会逐渐忘记此刻一切,再次回到一切开始之时,周而复始。
血腥浓重的院内,怨气缓缓朝着远处汇集,贺兰阙凝视汇聚的方向,眉心微凝。
菩兰悠握紧破军剑,来到女子身边蹲下,安抚道“若你愿意,我可助你魂归轮回,得到往生。”
总比困在这里要好。
女妖对菩兰悠的声音恍如未觉,即便在魇境中反复受此折磨,但能以这般形式见到她的孩子,她心甘情愿不得往生。
无论她的孩子是何面貌。
见她不做声,菩兰悠复又看向女子怀中那张血淋淋的纸胎,第一次觉得自己话语苍白,“她她未能出世化成人形”自然入不了黄泉。
菩兰悠手掌轻轻放在女妖肩膀上,不惧不畏,似悲似悯道“我可将她的一缕精魄化作萤蝶,你入轮回时,带在身旁。”
“若来生,你们有缘的话。”少女脸庞温柔,安抚道“或许可以续上这一世未成的母女缘分。”
若有下一世,愿你能得丈夫关爱,愿你的孩子可以没有偏见,平安健康地出生长大。
那女妖浑身一僵,豁然抬头,氲满妖气的空洞双眼中燃起微光,颤声道“真的,可以吗”
菩兰悠坦荡地望向她眼底,“当真。”
太阳高悬,一切阴霾渐散,她眉目恬淡,神纹昭昭。
贺兰阙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她毫无偏见,为这对母女真心着想,即便来世未可知,她亦力量微薄,可她在尝试,在努力地去帮她们一把。
无论她们是人还是妖。
她对谁都这样好吗
少年眼底暗潮颤动,置于身侧的手轻轻攥紧。
那妇人似乎想在菩兰悠眼中寻到丝缕玩笑,但少女坦荡,任凭她探究与审视。
反复在魇境中折磨,女妖清楚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命运。
若这陌生女子的话可信她是否能赌一把
菩兰悠静静等她答复。
她自有一股让人安心愿意托付的力量。
半晌后
满脸血泪的女人,跪伏在菩兰悠身前,额前触地,嘶哑开口,
“倘若真能如愿”
“如有来生,必定结草衔环,再报答恩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