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芘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剑来 >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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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准备去云岩国京城看看,先寄了一封飞剑传信给种秋,大略说了这次找见青壤几个的过程和结果,让种秋捎话给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就说米大剑仙亲自出马,可惜只抓着了两个帮凶,被跑掉了那个正主的符箓修士,但是这头蛮荒妖族肯定已经无力搅局,大渎沿岸数十国的大渎开凿一事可以放心复工。

那面如白纸的凶相汉子,与他那姘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一番合计,着急忙慌离开荒庙,找见了山脚那边的陈平安,说他们夫妇二人愿为仙老爷鞍前马后,当奴作婢。陈平安哑然失笑,说自己习惯了单枪匹马走南闯北,不喜别人服侍,你们找错人了,不如另寻靠山去。约莫是见这位谈笑间便将三位魔道男女化作劫灰的仙师,比较和气,他们愈发坚定心思,在山路上纳头便拜,一个干嚎,一个梨花带雨,诉说这些年的艰辛苦楚,只是等到他们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书生的踪迹,他们犹不死心,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座荒废驿站里边,又瞧见了那位正在借灶煮饭的仙师。男子叫范铜,女鬼叫谢三娘,问那仙师,是不是嫌弃他们的低贱出身和腌臜过往。陈平安没说什么,只是请他们吃了顿简便的早餐,谢三娘是有个眼力劲的,手脚勤快,帮着收拾碗筷,陈平安也没有拦阻,打趣一句,你们自己就没点数吗,谁敢将你们带在身边,谁瞧见了我们这支队伍,不误会我们是打家劫舍的穷凶极恶之辈?妇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笑得花枝招展,汉子愁得直挠头,凭良心讲,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他这面相,是天生的,打小在学塾念书,夫子都不敢打他的手心。

陈平安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如果先前在那荒庙内,一照面就打杀了你们,你们会怨谁?

妇人说话比较打官腔,倒是汉子比较实诚,说怨脸?

好像也没一定要有个确切答案,接下来那位仙师,只是与他们问了些周边诸国的山下近况,两位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动身之前,陈平安说自己要去趟云岩国京城,你们愿意跟着就跟着,两人眼睛一亮,刚好顺路,他们信誓旦旦保证只会远远跟着仙师,绝不会让人误会他们仨是一伙的。

谢三娘早就从包裹里换了一身可以将身段包裹严实些的衣裙。汉子私底下提醒妇人,说那位仙老爷术法通神,道行高深是不假,你可别给老子戴顶帽子。走采阳补阴一道的女鬼,笑得不行。说她这等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了山上谱牒神仙的法眼。说到这里,汉子脸色阴沉起来,曾经给一位山上仙裔当过暖脚婢和美人盂的女鬼,也有几分暗自神伤。汉子叹息一声,愧疚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女鬼嫣然一笑,反手抓住他的手心,挠了挠,汉子立即心神荡漾起来,眼神便活了,往妇人鼓囊囊的胸脯那边摸去。

走在前边的陈平安轻轻咳嗽几声,后边两位便有所收敛。

范铜是四境武夫,还算不得江湖上的好手,毕竟五、六境才有那小宗师的美誉,这也是范铜如此颠沛流离的唯一理由。

谢三娘是柳筋境鬼物,身边汉子阳气足,只要晚上功课做得足,便可让她白日行走无碍,只要别靠近城隍庙就没有问题。

汉子聚音成线密语道:“三娘,你说他为什么改变主意,允许我们跟着?”

女鬼以心声笑道:“总归是有利可图,不然带俩拖油瓶作甚,好玩吗?”

“有机会走趟渡口,买几封过时的山水邸报,看看有没有关于‘陈平安’的消息。”

“听风就是雨的,你想啥呢,能够被山水邸报写上名字的那种大人物,真能被咱们撞见?何况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啊?”

“我觉得先前庙里那一男二女,是扎手的硬点子,随便拎出一个,对付咱们俩是绰绰有余了,这位陈仙师既然能够轻轻松松降服他们,保不准就是一位传说中的陆地仙。”

陈平安也由着他们“窃窃私语”。

笼中雀要成就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完备的小千世界,余时务他们几个长短工,如今暂时还是在静态的死物上边下功夫。

关于各色人物的“底本”,还只是开了个头。老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描摹世间百态,就得至少有一百个人的一百种人生。

如那美人,无限面皮儿,需????????????????要各有各好。

目前例如夏侯瓒这般,可以作为典型范式的人物,总共也就五十几个。就像先前跟余时务说的,单凭陈平安空想出来的人与事,往往太过合理,反而美中不足。所以作为报酬,休歇时,陈平安会让那对夫妇挑选一些能说的旧事,不拘是豪言壮举还是鸡毛蒜皮,什么都可以说。毕竟翻检搜集他人记忆一事,对付萧形、仙藻几个,陈平安自然是信手拈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可要说对范铜他们用此手段,还真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有朝一日,等到心相天地内有了百来个关键人物,就可以将笼中雀内所有风景、建筑、器物都串联起来。

打个比方,若说垂杨系马,密炬高烧,月上柳梢头,庭院花影摇动等等,它们都是一幅幅定格的画,那么有了个人,便如鱼得水,随之活泼起来。而且搜集这些底稿人物,肯定难度会越来越大。等到真身返回扶摇麓道场,陈平安接下来的闭关,其中一件要务,就是统计一个假定耄耋之年的长寿老人,一辈子大致会看见几十万、还是百万计的各异画面,看见了,又会记得几许。

所以陈平安又给青同寄了一封密信,在信上约好了见面地点。

一片梧桐叶,便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手上还有不少这类梧桐叶,如果铁了心不卖,可以借嘛,又不是不给钱,利息都可以谈。

周边并无一座仙家渡口,诸国人气都向鱼鳞渡聚拢了。

看得出来,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桐叶洲有了很大的改观,市井百工重兴,说是太平世道可能为时尚早,但乱世气象转淡,是毋庸置疑的。

一路行来,短亭杨柳接长亭,偶有外出郊游的靓装妇人和青葱少女,亭亭玉立其中。乡野村落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期间陈平安收到了一封种夫子的回信,说那座祖师堂之内,至少半数成员对此事持有将信将疑的态度,所以很多小国得到消息之后,都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重新凿渎。

不难理解,先前米裕就是追杀青壤最卖力的一个,如今经由种秋给出杀二逃一的结果,祖师堂成员不是怀疑米大剑仙的杀力不够高,而是信不过米裕有这种好运气。

是不是换成低一境却福缘深厚的黄庭,更能服众?

不过种秋在信上也笑言一句,只要山主在鱼鳞渡现身一次,保证各家势力疑虑尽消。

大概这就叫人的名树的影,隐官亲临桐叶洲杀妖,确实更像是一颗定心丸。

这天在一处山间栈道停步,范铜终于忍不住疑惑道:“陈仙师,咱们说的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听着有意思?”

妇人对此也是好奇万分,竖起耳朵,想要知道个答案。

陈平安随口说道:“读书人,都喜欢写文人笔记,记录山水见闻,朝野掌故,还有宫闱秘闻、官场内幕什么的。此外水仙山鬼,狐魅花妖,草木精怪,都得有一些。不一定非要记载大事,琐碎事也是可以的。”

陈平安怎么都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随口胡诌的闲天,那对夫妇一听这个就来劲了,跟打了鸡血似的,本来感觉已经掏空故事的两人,一下子就开窍似的,在确定当真什么事情都可以讲述之后,妇人甚至掏出纸笔,帮着汉子一起按年份算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先嘀嘀咕咕,落笔纸上,等到写满几张纸,再去陈仙师那边,当起了说书先生。

陈平安一边记录,一边调侃询问他们怎么就变得文思如泉涌了。

她捋过鬓角发丝,说若能在一本书上,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他双手握拳,眼神熠熠光彩,说自己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能够成为书上有名有姓的人。

原来如此。

汉子开始嫌弃自己的名字不好听,由于谐音饭桶,从小没少被笑话,汉子便询问陈仙师,要不要换个。

那位陈仙师说不用,这个名字,在书外不讨喜,书上反而有好处,因为容易被看客们一眼记住。

在一处旧豪奢之家的山野别业,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骤然逢雨,他们在这边躲雨,雨歇时池水重新聚作水银窝。

那对夫妇时不时就要悄然走远,每次耗费一两刻钟光阴不等,再回来时,俱是红光满脸,容颜焕发。

陈平安搬了条太师椅坐在檐下,背后旧宅是一座五楹的宽大书屋,藏书万卷,里边书橱柜众多,倒塌歪斜,书籍散乱在地,悉数虫蛀发霉,昔年壁上所悬画幅,悉数坠地,漫漶破碎,兴许多年之前,可能会有一个饱腹诗书的老人在此,纵横排列如墙,壁上悬画依四季时令花期而变更,每逢有客来访入屋,不知主人所在,需要高声呼喊名号,主人闻声佝偻走出……

坐在太师椅上,陈平安开始翻检荒庙一役缴获的战利品,那剑修豆蔻有一件咫尺物,六棱的玉质刚卯。仙藻只有一件方寸物,是一柄形制特殊、连陈平安都不曾见过的古镜,不过要论里边的家底,还是后者更为殷实,光是神仙钱,就有两百多颗谷雨钱,还有两件法宝。

反观豆蔻那边,就只有零零散散几件弃而不用的旧时小炼之物,品秩都不高。这与她是野修出身契合。

剑修确实穷。

将两物重新收入袖中,得等那对夫妇鸣鼓收兵才好赶路,闲着也是闲着,陈平安就回到屋内,帮忙重新立起那些七倒八歪的橱柜,看得出来,旧主人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所藏书籍皆不重版本,书上多有藏书印和眉批、题跋,是真的读书,而不是那种“看”“好书”。

那对夫妇今儿又去了一趟僻静后院,回来时却见多出了个颜色绝艳的青袍女子,谢三娘便有些自惭形秽。

那青袍女子与陈仙师并排坐在檐下,汉子见着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哪敢有半点歪心思,只觉得陈仙师与她一起走在市井,难免教人猜测,那男人肯定很有钱吧。

来者正是从云岩国京城赶来的青同,其实与信上约定的位置还有几百里路程,只是青同闲不住,陈平安虽说故意收敛了一身道气,却完全没有遮掩行踪的意思,青同好歹是一位飞升境,施展掌观山河的手段,自然遥遥一看便知,但还是等到陈平安在此躲雨,才决定提前现身,至于陈平安为何身边会带那对很容易就天雷勾动地火的的男女,青同对此并不好奇。不得不承认,那两位境界低微,可以忽略不计,床笫花样倒是挺多,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先前见着陈平安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小陌,青同便情不自禁轻松几分。

嫩道人大抵可算半个自家人,知道的内幕更多,所以听闻此事,颇为不忿,你陈山主高风亮节,不好虚名,那就送给我啊。

外界得知是我嫩道人亲自出马,岂会怀疑什么。

由于老瞎子和李槐都不在身边的缘故,如今嫩道人似乎膨胀得厉害了。

云岩国这种手掌之地的小国,京城又能大到哪里去,可就是这么点地方,就有三位飞升境。

化名景行的仰止,成了大泉姚氏的供奉。搬山和炼山两不误的嫩道人,这条飞升境,离了十万大山,好像就开始飞黄腾达行大运了。还要再加上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他如今被姜尚真连累,在桐叶洲的名声算是烂大街了,他不愿意去玉圭宗或是云窟福地,就代替那位道号老象的张丰谷,待在云岩国这边,做做供奉样子。

张丰谷是如今玉圭宗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祖师爷,是荀渊的师弟。不管是姜尚真,还是韦滢,先后两位宗主,可以说都是老人看着长大的。

得有人帮玉圭宗在这边盯着,同时负责具体事务,玉圭宗可不敢这么使唤一位飞升境供奉,所以云窟福地的少主姜蘅,就需要常驻京城。他父亲可以跟与这位青秘前辈言谈无忌,姜蘅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终究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飞升境。

早个几十年做客桐叶洲,桀骜如一洲仙师领袖的杜懋,估计也不敢与冯雪涛这种野修吆五喝六。

只是在离着鱼鳞渡只有几步路的陈平安这边,青同却刻意略过那仰止不谈。

陈平安就跟着假装不知。

青同说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家乡那边有句老话,去点力气不花钱的好事,能做就做,要多做,老了容易有晚福。”

原来除了搬离桐叶洲中部地界,其实对一洲本土妖族修士而言,近期还多出了一个好去处。

是一座横空出世的宗字头门派,名为梧桐山,宗主道号青玉,是一位闻所未闻的玉璞境修士。

梧桐山对外宣称,门派只收山泽精怪出身的“山上浊流”练气士。

这个桐叶洲新建宗门的份额,当然是陈平安帮忙讨要来的。

其实按照青同的资历和履历,他如果真要递信给中土文庙,说自己想要创建宗门,当个宗字头门派的开山鼻祖,属于两可之间。

只是青同既抹不开这个面子,更无法接受万一被文庙驳回的结果。所以陈平安,准确说来,是礼记学宫的茅司业,就当了一回“作伐的冰人”。

中土文庙允许青同的新建宗门,广开门路,接纳桐叶洲本土妖族。

帮着这些成天提心吊胆、苦不堪言的山泽精怪之属,有个托身之所。诸洲练气士的搜山一事,经常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明明是一样躲灾,谱牒修士重见天日了,重建道场,而他们却要到处躲藏,怨气不小,如今大伏书院处理各种冲突事件,忙得焦头烂额。故而某种程度上,桐叶洲开凿大渎,大兴土木,理清各地山水界线,无形中等于是帮着梧桐山,为渊驱鱼,聚拢本土妖族修士。所以青同那场略显寒酸的宗门创建典礼,唯一亮点,就是大伏书院程山长亲自前往道贺。

程龙舟一到场,那些归顺梧桐树的妖族练气士,就彻底放下心来。这等官样文章,山上山下其实无二。

范铜与谢三娘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在檐下屏气凝神站着。他们再没眼界,再孤陋寡闻,单说青同那副气态,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这一路朝夕相处,与那位陈仙师混得熟了,会忍不住询问几句境界的事情。

陈先生自称是一位地仙,用剑。先前他在那荒庙所斩大妖,用上了飞剑手段,只是你们道行不济,未开天眼,看不真切……

既然这位女子,能够与陈仙师平起平坐,相谈甚欢,想来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陆地神仙?

青同开门见山说道:“知道这趟把我喊过来的用意,说吧,想要几张梧桐叶。”

陈平安难得有些尴尬,解释道:“别误会,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我们分开算。”

青同问道:“那就另算?”

要不是欠下这份人情,早就觊觎梧桐叶的陈山主,休想从自己这边黑走一张梧桐叶。

确实那些梧桐叶在他手上,恐怕连鸡肋都算不上,可偏是青同的心头好,有事没事就拿来养养眼。

就像此地,豪贵之家,开辟山林别业、建造都市庭院,乐此不疲,山上仙家,同样孜孜不倦开创下山、藩属,那么一片一天地的梧桐叶,岂不是更宝贵?

陈平安揉着下巴,不说话。

青同其实早有打算,买卖就算了,无甚意思,干脆凑个整数,送十张梧桐叶给陈平安。

就在此时,一道扎眼虹光从天而降,笔直砸向池塘,来势汹汹,可离着水面还有丈余距离,又转如一片羽毛飘然落下。

貂帽少女大大咧咧说道:“碧霄道友说得对,小陌不在的时候,我是得看着点山主,可不能在我家小陌闭关期间,出一丢丢的纰漏,免得到嘴边的煮熟鸭子都飞喽。”

谢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陈平安自己都有点理亏了,“别误会,我没喊她过来。”

越说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别说青同,陈平安差点自己都不信。

谢狗疑惑道:“山主,误会啥?次席见山主,还要偷偷摸摸?”

那棵梧桐树精,认得,不熟。

听小陌说过,如今发达了,由于跟碧霄洞主当了万年邻居,就比较喜欢摆谱。

一听这个谢狗当场就不乐意了,好在小陌又说不打不相识,对方已经当上了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还被山主视为整座下宗的幕后护道人。谢狗便来了一句,真不挑啊。

青同却未能认出眼前这位腮红鲜艳的貂帽少女。

但是她一口一个碧霄道友、我家小陌,却让青同知晓轻重利害。

道龄够长的,大可以吹牛皮不打草稿,说自己与谁谁是莫逆之交,但是几无例外,敢随便说自己与碧霄洞主相熟,称呼后缀以道友二字。

一????????????????旦被碧霄洞主知晓,真会让这种人“熟”的。

陈平安见没有认出谢狗的身份,就没有多说什么,否则不就成了挟恩自重外加威逼利诱?

青同不敢久留,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一只木匣,交给陈平安了事。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青同说得空了就去梧桐山坐坐,陈平安说一定。只是青同不忘提醒一句,届时山主登山,不用表明身份。

陈平安无言以对。

有你这么邀请客人登门的?真不把我当外人?

等到心细如发的青同走远了,而非缩地山河,谢狗郁闷说道:“咋回事,这家伙很烦我?”

陈平安笑道:“估计是青同道友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了。”

那对夫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陈平安介绍道:“我有个小山头,她是次席供奉。”

不等两人说几句场面话,谢狗大手一挥,“莫要客套。”

谢狗突然笑嘻嘻问道:“你们俩是一对儿?”

范铜和谢三娘摸不着头脑,还只得点头。

谢狗双手抱拳,咧嘴笑道:“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青同前脚刚走,便又来了个凑热闹的黄衣老者。

道行高深,一步跨越重重山脉,老者双脚落在水上,大袖鼓荡,天生的辟水神通,一池塘水激荡不已一扫而空,如开了一朵硕大的碧绿水花,只是顷刻间水花便消散,重归池塘。黄衣老者凌波踏步,踩水走向屋舍那边,抖了抖袖子,笑呵呵一句,不曾想在穷山僻壤之地遇见陈山主。

嫩道人是循着这边的虹光异象而来,想要看看,有无扬名立万的机会。

之前在鸳鸯渚,与浩然飞升境修士放对,一战成名的滋味,相当不错哇。

来了才发现是陈平安这家伙,嫩道人便大失所望。

范铜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句,陈仙师认识的奇人异士,真多。

妇人却是心情古怪,先是荒庙降妖,再有接连山上朋友各展神通的真人露相,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陈仙师……人不可貌相。

谢狗靠墙而立,打着哈欠。

嫩道人笑眯眯问道:“陈山主,这位道友是?”

谢狗抢先说道:“你就是之祠道友养的那条……”

陈平安咳嗽一声,貂帽少女只得改口道:“那位阍者?”

阍者一说,还是先前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郑居中学来的讲法。

陈平安实在是不敢让谢狗跟嫩道人多聊几句,以心声解释道:“化名谢狗,道号白景。她跟小陌是道侣。”

嫩道人脸色如常,抱拳道:“原来是白景前辈。”

谢狗撇撇嘴,不搭话。

她自顾自浮想联翩,若只说面皮,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当年那是真俊啊。

说来奇怪,早年就见过自剐双眼之前的之祠几面,谢狗却没有见着小陌的那份心思。

陈平安拉着嫩道人聊了几句大渎事项,嫩道人很谦虚,只是就事论事,半点不提自己的劳苦功高,像个半点受不得旁人恭维的仁人义士。

谢狗不爱听这些俗事庶务,进屋子挑书去了,瞧见顺眼的书名,就将书籍往袖子里边丢。

嫩道人很快就告辞离去,直接一步就重返了云岩国京城,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陈平安坐回椅子,打开木匣,里边有十张珍惜异常的梧桐叶。

经过这么一出,夫妇二人就有了分道扬镳的心思,范铜是个嘴笨的,还是谢三娘开口,找了个请辞由头,陈平安也没有挽留,只说稍等,去屋内拿来两本书籍,分别赠送给他们,打趣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和千钟粟。

这算不算是慷他人之慨?不料这种瞧不起黄金白银的神仙老爷,还是个会过日子的。

不过此举多少是个客客气气的礼数,确实让范铜和谢三娘受宠若惊。

虽说一开始是想着投奔这位仙师、奢望求份仙家缘分来着,但是能够结伴山水一程,这般好聚好散,也算极好了。

离开那处山林别业远了,谢三娘不比那粗枝大叶的汉子,她从袖中摸出书籍,霎时间瞪大一双眼眸,再转头与那范铜面面相觑。

所谓书中如何如何,实非虚言,各自书中,夹着一颗神仙钱。谢三娘是鬼物,好歹摸过雪花钱、见过小暑钱、听过谷雨钱。

谢三娘双指颤巍巍捻起那枚神仙钱,喃喃道:“谷雨钱,肯定是传说中的谷雨钱了,足足一千颗雪花钱呐。”

难怪之前某次闲谈,那位仙师会看似随意问他们夫妇若是手头有了点闲钱,会过怎样的日子。

她骤然间盯着汉子,范铜攥了攥那颗神仙钱,过过手瘾似的,便主动递给她。

范铜与那位仙师私底下曾有闲聊,后者说谢三娘可以在生死关头为他赴死。范铜当然疑惑不解,说这种事,如何知晓,怎能确定,莫非仙师能掐会算?当时那位仙师老神在在,说自己以前摆过算命摊,的确会看一点面相。

范铜倒是不觉得仙师有必要蒙骗自己,便信了。既然妇人为了自己连命都舍得不要,自己没理由舍不得一颗神仙钱。

此刻妇人挑眉,妩媚一笑,艳福不浅的汉子便知新花样等着自己了。

其实汉子那本书中还有一颗小暑钱。汉子心领神会,可作私房钱!

肯定是一位居家时便要囊中羞涩的过来人!

难怪陈仙师这趟外出游历,走得不急不忙的,如此从容。

在山外道上,与那山中旧宅方向,现如今习惯了素面朝天的妇人,敛衽施了个万福,汉子遥遥抱拳致意。

急匆匆的昨天,慢悠悠的明天,身在其中,一头雾水。

带着谢狗,来到云岩国边境线,陈平安走在一处五座陡峭山峰如手指触摸青天的山脉绵延处,山水形胜之地,仙家风范的旧址颇多,山中留下不少破败不堪的宫观庙宇、炼丹炼药痕迹,可惜如今灵气稀薄,混淆浑浊煞气,不宜重新开辟道场。

之所以来此一观,是因为陈平安发现山中有一点神光熠熠,忽明忽暗,分明是建有淫祠的迹象。

陈平安说道:“若觉无聊,可以自己随便逛。”

谢狗问道:“咱们绕路来此,是要看看本地山神的做派,是正是邪?再决定帮衬一把,还是将其封山禁绝?”

若真是如此,她是半点不觉无聊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陈平安给了一个古怪答案:“想看的东西,要更多些。”

谢狗瞥了眼山主的侧脸,想了想,她还是没有多问。

之后在本地山神所辖地界,瞧见了一拨外出历练的年轻修士,谢狗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谈内容,是出身几个有世交关系的山上门派,十几人相约一起,要去云岩国京城,鱼鳞渡那边有处临时筹建的师门产业,可供歇脚。那几个门派的名字,陈平安都没听说过,看得出来,这支队伍没有护道人,境界最高的,是位洞府境的红脸汉子,矮小精悍,布衣草鞋,双目炯炯有神,名叫赵铁砚,腰别一枝铭刻雷部符箓的铁锏,算不得法宝,属于灵器中品相较好的那种,对于小门小派而言,估计是一件世代相传的镇山之宝了,果不其然,在一处昔年仙师炼丹玉井遗迹旁,陈平安多听了几句闲谈,汉子是个门派的掌律,道龄不长,就是面相显老,所在门派是一条旁支道脉,如今总共也就两个辈分,因为早年那条主脉诸多祖师爷和嫡传、仙裔家眷们,都带着神主、挂像和所有值钱物件,跑去五彩天下避难了,所以汉子的这个掌律,当得轻松,反观掌门师兄和管钱的师姐,他们这些年到处求奶奶高爷爷,去各国四处化缘,燕子衔泥似的,带回些金银,师姐每次回山,叫苦不迭,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如果门派还想要再收三代弟子,她就真只能去做出卖色相的皮肉生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掌门师兄就让他借机出趟远门,看看有无挣快钱的门道,顺便结交几个家底丰厚的山上朋友。

当陈平安贱兮兮说起那少年曾经几乎属于当着自己的面,亲口说自己日后若是见着了那位陈剑仙,给对方提鞋也不配,但是他补了一句,也不会提鞋。言外之意,钦佩归钦佩,绝不肯惺惺作态,故意低人一等,卖乖讨好。

听闻这件趣事,于老真人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抚须点头,给出一句评价,少年郎当如此。

陈平安蹲下身,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咬着手指。

谢狗大致猜出了自家山主的用心,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想啥呢。”

陈平安轻声道:“想一些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谢狗好奇问道:“举个例子呗。”

陈平安缓缓道:“比如嫁衣女鬼,书简湖,一个叫黄师的武夫,某位城隍爷说过的某个道理。”

谢狗说道:“既然死活想不通,那就干脆别想嘛。”

陈平安淡然道:“陋巷走夜路,只此一条道,绕不过去的。两眼一抹黑,只能遇贼杀贼,否则此路不通。”

谢狗哀叹一声,“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啊,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陈平安呢喃道:“曾经有位佩刀的剑客,与草鞋少年说过一个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