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猫?
林貌微微愕然,一瞬间还不并以为意。他抵达长安后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关心自己随身带来的小玄猫,只是将它寄放在了自己下榻的皇后别宫;以这只猫咪平日的智力,随意乱窜乃至于迷路后穿越至现代,似乎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林貌忽的打了个哆嗦,意识到了关键:如果没有服用特制的丹药,生物体可是绝不能穿越两界的大门,穿越到现代的!
这只猫也吃过金丹?!
有了陛下与房相公的例子,林貌倒并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惊奇,只是张皇之中,格外有些头皮发麻——要知道,这几日他与陛下往来议论两界之间的协定,曾经在家里保存过大量机密级别的资料;如若真有什么奇怪的猫咪溜过两界大门,那搞不好会看到大唐朝廷某些绝不可示人的密辛。
——譬如数额惊人的抵押合同、极尽丧心病狂的捞钱思路、掘地三尺的搜刮计划……之类的。
要是这些密辛稍稍流出,那倾家荡产典当字画才能勉强抵押到贷款的皇帝陛下可就真要颜面无存了,顺便还会带累得大手子声名扫地,将来稳稳能在佞臣传中名列前茅。
皇帝颜面还无所谓,这佞臣的名声委实承担不起。有鉴于此,林貌思路电转,赶紧一口答应了下来,并请对方赶紧将猫咪送来,先把这行迹可疑的犯猫控制在手上再说。
送玄猫来的是一位叫丁晓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笑容可掬,提着一个很精致的猫笼。笼子里玄猫趴伏蜷缩,周身黑毛炸成了一团,显然受惊不小。
有这来历不明的猫咪在前,林貌也不好阐述他雄心壮志的长篇大论了。他只能将陛下签字的协议以及昨日君臣对谈的草稿交给了丁晓,请他转交李先生详阅,择日再谈细节。
丁晓接过公文,稍稍翻阅几页,神色不由微变。他只是跑腿的办事员,按理不该随意议论,但踌躇片刻,还是开口:
“林先生,这‘土地预售’的建议……“
林貌道:“我想,这应该不违背协议内容吧?”
“当然不违背。”丁晓迟疑道:“但具体来看,若要实施这个建议,恐怕将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
以史事而论,难道贞观初年的大规模战争还少了吗?林长史并不以为意: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相信李先生总能谅解。”
这是能否谅解的事情吗?丁晓暗自叹气,心想林先生的见识还是稍有不足。所谓为政必也先正名,不管李先生能不能谅解,在名义上就绝不可能赤·裸裸的支持战争——大家都还得讲点体面嘛!
所以……所以怎么就不知道稍微改一改用词呢?也就是上面真心实意要表达诚意,否则这份文件还真让人难以下台。
但这些事就不是负责跑腿的小丁能考虑的了。他行了一礼,拎起公文,恭敬告退;在带上房门时,他又忽的想起一事:
“……是了,这几日先生家的玄猫寄养在我们的办
公室里,与主管的公职人员谈论了不少派遣留学生的事情。若林先生感兴趣,我隔日还可以送几份留学的报告来。”
林貌:??!!!
·
待丁晓的身影消失于院外,匍匐许久的玄猫终于伸手拨开门锁,从笼子中一跃而出。它低头俯视林貌,,金黄的瞳孔灿烂若宝石。
“林先生。”玄猫淡淡道:“你与陛下在此处做了好一番大事啊!”
林貌跌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尽管在这前所未有的震惊之中,林长史的思路仍然在勉强运转,他结结巴巴道:
“你都——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玄猫语气平淡:“在下误打误撞跑出这小小房间后,很快便被某些举止怪异的人收留。这些来历不明的男女似乎以为在下与你林先生颇有渊源,因此言谈中并不避讳。我趁隙稍稍试探了几句,也打听出不少消息。”
说话之时,玄猫顾盼自如,面容平定,眸色灿灿生辉,俨然敏锐高明之至,哪里还有往常那种大脑缺失的美?
林貌只觉冷汗淋漓,暗自叫苦不迭。显然,由于两界之间严重的信息偏差,某些虚拟机构的虚拟公职人员大概产生了一点奇怪的误解——他们似乎真以为林貌完全掌控了大唐的局势,因此从“门”中走出来的任何一个生物,都应该是林先生无形的盟友,可以给予某种程度的信任。
当然,即使抱有信任,他们也未必会在一只猫面前特意交代什么。但只要言语中稍有泄漏,就足够某些聪明绝顶的脑子判断出状态了。
而今局势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抵赖也没有意义。林貌只能叹了一口气: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总得摸清身份,才能判断此次泄密的危害吧。
玄猫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解释一下来历而已,林先生不必这样惶恐吧?就算这几日没有见到,将来议论这份两界的协议,要在政事堂达成共识,恐怕也是绕不开在下的。”
林貌长长呼一口气,只觉神魂又回归于躯壳之中,他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刹那间仍心有余悸。
“……魏相公?!”
·
确定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后,林貌惊骇莫名,但悬着的一颗心脏终于落了下来——虽然魏征骤然现身,实在超出一切意料之外;但好歹魏相公总是自己人,不用再担心泄密的问题。就算真有什么遮掩不住的,他也可以尽数推到陛下身上……
魏相公总不能去逼问皇帝吧?
一念及此,林貌心下大髋。他伸手擦拭汗水,赶紧起身:“原来是魏相公——如今陛下不在,恕我实在简慢了。此间的事情实在复杂,魏相公若有不明白的,容我慢慢解释。”
但林长史显然低估了魏相公的攻击性;作为朝中负责监察百官诤谏君王的宰相,那种尖锐凌厉锋芒毕露的作风,可绝不同于和光同尘调和阴阳的房首相——人家的专业就是四处开怼,大概还从不知
道什么叫和稀泥。
所以,从不和稀泥的魏相公果断绕过了大手子欲语还休的遮掩,直接指出关窍:
“陛下与房相公到此处以后的种种,我大致也有猜想了,无非又是变成了一只狸奴,与我的遭遇差相仿佛而已。此处世界中的种种玄奇,我大概也已领略,可以体会陛下昔日驾临此地的感受……“
林貌:……
……不,虽然都是变做狸奴,但相比溜出房门后立刻被人请到办公室好吃好喝的魏玄成,陛下与房相公的经历可就实在要坎坷得多了;魏相公以己度人,委实失算。
玄猫又道:“有鉴于此,陛下要施行的种种变革,做臣子的自然绝无反对的理由。只是,我被那些举止奇异的男女带走以后,曾在某个‘办公室’里听他们议论,说是大唐为抵押什么‘贷款’,要搜刮国库中所有的黄金?”
林貌:…………
怎么什么话都往漏呢?
“这是他们夸大其词。”他干巴巴道:“的确是要抵押黄金,但哪里就到了要搜刮干净的地步。”
“那具体是要抵押多少呢?”
“……大概也就抵押七、八成吧。”
玄猫不动声色,静静凝望了大手子片刻:
“喔。”
林长史垂头丧气,羞赧无地,真恨不能从地缝中钻进去。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国库不是皇帝私产,调动黄金是必然要政事堂几位宰相一起过目画押的,根本瞒不过魏征的耳目;与其糊弄过去日后被拆穿,还不如现在就爽快承认。
当然,他仍不甘心的狡辩了一句:
“有进有出,我们也在想法子补充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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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国库?”玄猫若有所思:“是了,我还听人说过,林先生与他们达成了一项用黄金交换白银的协议,想来便是以此补充国库的吧?”
林貌简直是无言以对了。果然是留名史册而声震一时的贞观名相,仅这份老辣凌厉举一反三的眼光,便委实不是常人可以抵敌。魏相公忍辱负重而潜伏于办公室中,怕是真查出了不少底细。
无可奈何,林长史只有低声解释缘由。与突厥的交战迫在眉睫,实在不好直接与朝臣摊牌;这用黄金交换白银的协议,便是补国库不足的应急之策。
因为冶炼技术的发展,两界之间金银的比例极为悬殊;现代世界一两黄金至少可以兑换五十两白银,而大唐黄金与白银的比例则长期维持在一比八以下。只要在现代购入白银,运送至大唐换为黄金,无声无息中就能捞到五六倍的收益,而且轻松愉快之至,绝无风险可言。
现代金融数百年经验所演化的小小魔术,还是很有几分威力的喔。
玄猫不动声色,仔细听完林长史的长篇大论。它似乎沉思了片刻(说实话,在这么一张熟悉的蠢脸上看到高深莫测的思考,真是太奇怪了),平静开口:
“在下大致理解了,很有趣的法子。”
“相公过奖——”
“但也不过是雕虫小技
而已。”魏相公道:“财如流水,周转不休,但总不能凭空增加,亦不能凭空减少。国库在两界金银买卖获取的收益,不过是巧妙夺走了某些人的财富,只是不曾显露而已。”()
魏相公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敏锐看出了林长史话术掩饰下的关键——利用金银比例套利当然收益无穷,可朝廷获取的利益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归根到底,大量向大唐输出白银必然导致银子剧烈贬值,而早期以黄金向朝廷购入白银的人便等于硬生生吃下了这个跌价的闷亏;某种程度上说,朝廷一切的收益,便等于是从白银贬值中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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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无息中收割韭菜,才是金融技术的强项。
不过,能在乱世窖藏巨量黄金,大手笔购入朝廷白银的高手,难道还会是什么普通人家?其余不论,反正林长史没有什么特别的道德负罪感。
魏相公瞥了林貌一眼,继续开口:
“……所以,这法子也不过是师法桑弘羊均输、平准的故智罢了。虽然一时得逞,后患却是无穷无尽。”
林貌默了一默,有些不知如何回话。说实在的,桑弘羊在现代的名声未必有多么糟糕,但以中古儒生的价值观,此人种种搞钱的手法就真是罪无可恕,所谓“逢君之恶”,鄙贱已极了。
魏相公平日正色立朝,走的似乎也是儒家正统君子的道路;要是张口也锐评一句“言之则污口舌”,公然攻击他们的敛财的思路,这天还怎么聊?
他想了一想,只能先打个马虎眼:“……相公指教的是,但这也不过是一时应急的法子,自然会设法料理后患。”
魏征淡淡道:“一时应急的法子?那些买下白银承受亏空的豪门大族,会不会相信足下这‘料理后患’的解释呢?林先生,你知道桑弘羊是怎么身死族灭的么?”
果然推脱不开,到底是一步步逼问到此处了。林貌只能默然。
“桑弘羊行刻深之法,闹得天下鼎沸、流民四起,死了本来也是应当。”魏征不徐不疾道:“但他最终落到贻笑千古的下场,还是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告缗、算缗开罪了天下豪商;盐铁官营得罪贤良文学;鹿皮币招惹汉室宗藩贵戚——将举朝上下勋贵显要搜刮个干净,还没有一丝一毫自保的法子,如此愚钝,不亡何待?岂可不慎之!”
林貌:…………
等等,这口气不太对啊?!
他结结巴巴开口:
“相公不是要反对这个法子?”
“我几时说过反对了?”
……啊这。
“那相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彻——动人钱财如割肉剜心,这是可以轻飘飘便应付过去的吗?桑弘羊夺走朝中显要的钱财,却不能夺走他们的权势,如此姑息纵容,才有来日的祸患。殷鉴不远,难道后世的大臣料理政务,还要软弱如桑弘羊么?”
魏征的语气平和镇定,柔和从容,却听得林貌两眼圆凸,目瞪口呆:
——【软弱
()如桑弘羊】!
如果桑弘羊地下有知,怕都要掀开盖子从棺材里爬将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个后辈这么极端啊!
……您老真不觉得崩人设吗?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绿:
“相公这说法,是否,是否也太过苛刻——”
“……太过苛刻?”玄猫甩一甩尾巴,依旧心平气和:“或许吧。桑弘羊毕竟没有弹劾大臣的权限,世宗武皇帝迫于朝局,也从没有摆脱过怨恨满腹的贤良文学。时势如此,本也无可奈何。但如今再蹈桑弘羊之覆辙,未免过于愚蠢了。”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简直是赤·裸裸的掀牌了:所谓“弹劾大臣的权限”——当今司掌百官风纪,有权限纠劾群臣的是谁?不就是政事堂的魏征魏大人么!只要林长史能说服当今皇帝配合,那么君臣默契,便可以避免桑弘羊之“覆辙”——
即使林貌再傻,也该听出魏相公这话语里的若有若无的杀气了。真不知魏相公走失到组织办公室的这几天,到底接受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信息量,以至于一转攻势而凌厉至此?
……不过,作为嘴炮圈纵横已久的网文写手,纵然再过震惊恐怖,基本的逻辑思维还是在的。他默然片刻,低声开口:
“……孝武皇帝与桑弘羊容忍贤良文学,也未必就是软弱。一味杀伐果断,不一定是好事。”
以刘野猪的脾气,你要说他是为了宽容而自己委屈,估计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能捏着鼻子容忍这些牢骚满腹的士大夫们活跃到昭帝朝,必定是真有不得已的地方。
执政毕竟不是玩游戏,哪里有拎起扫把一扫到底的做法?
魏征微微一笑,倒似乎微有欣赏之意:“林先生见识倒是不凡……不错,纵然贤良高士与武帝的思路处处龃龉,武皇帝却也不能一网打尽,反而颇有忍让,放纵反对者占据权势。请问这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有些共识的。林貌立刻开口:
“儒生垄断学术,把控教育,自然无可替代。”
“林先生聪颖高明,一语中的。”魏征缓声道:“自古取士,多重策论;精通经术者,致公卿如拾地芥尔。但经术渊深,却往往是世家中师徒相传,旁人不得与闻。如此盘根错节,难以取缔,即使雄主如汉武帝,也不能骤然扫除——清理一批士人容易,但下一次任用的士人,也不过是先前的翻版,并无二致;这样缘木求鱼,自是徒劳无功。”
他停了一停,悠悠道:
“……除非,能有某种可靠的方法,可以曲径通幽,绕开而今经术世家的垄断,不拘一格的培育人才。”
林貌……林貌缓慢眨了眨眼。
“……我记得。”他小声道:“相公似乎——似乎向对面咨询过留学的事宜?”
高卧的黑猫极为优雅的点头,不胜从容。
“是的。”他曼声道:“所幸对方非常热情,为我仔细解释了这‘留学’的思路——有些超乎想象,但还在理解范围以内。当然啦,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陛下自然是不好开口的,最好是在下出马,才能问个妥帖。”
……毕竟吧,积累了这么多年严守规制的名声,不就为了这关键时刻的离经叛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