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相公立定在原地,脸色阴晴变幻莫测。
显然,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如今也不能不接受现实了。虽然狂轰滥炸的作派并没有什么美感,但用多余的炸药消耗掉敌人的有生力量,却无疑是最为划算的买卖——先以先进武器斩首敌方首脑,再以精锐部队做地面的接收,顶级强权发动的战争,往往就是这么的枯燥且无聊。
考虑到唐军整训出征的漫长时间,这种远程打击方式其实是相当合适的……如果不考虑长孙相公工作量的话。
他思索良久,只能不情不愿开口:
“既然如此,那么这……‘导弹’,交由谁负责呢?”
“陛下昨日的旨意,是让东宫督管导弹事务。”
——顺带着每天按按钮。
这是皇帝费了不小的心思推敲出的办法。他当然不愿意日夜守着这台抓娃娃机,但这玩意儿又毕竟是“国之重器”,不能随便托付给臣子。于是想来想去,只有自己的嫡长子最可信任。
当然,大唐皇室的父子亲情总是相当微妙的。但正是在这微妙的境地中,才愈发体现出现代技术的优势。同样是左右天下局势的国之重器,相较于中古时代永远与皇权纠葛不清的禁卫部队,导弹发射装置的安全性可就要稳固太多了。至少仪器预设的程序中,是绝不会把长安列入打击范围的。就算太子在东宫把按钮按出烟来,皇帝也能舒舒服服睡好觉。
长孙相公阖动了一下嘴唇。他当然立刻明白了至尊的用意,只是依旧有些惊讶。如果连十余岁的太子都可以轻松督管“导弹事务”,那么这玩意儿的操作难度还真是不大。
不过这么一来,导弹发射的频率就更难控制了——让十来岁的青少年掌握着可以毁灭世界的按钮……
长孙无忌深深吸了口气。
“现在的朝局只是表面安稳。”他面无表情道:“我勉强压下了大臣们的议论,但这种局势是不能长久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倒不在乎名声,但总不能让他们随意揣测,伤触天家的颜面。”
唐朝的皇权还远没有扩张到满清万马齐喑的地步,即使威望强盛如李二陛下,也必须容忍臣子私下的议论——乃至于诽谤与讥讽。至尊当然可以以皇帝的身份硬压,但中华文人最擅长的便是春秋笔法与阴阳怪气,要是一不小心挑动某位才子的灵感,招惹出如“汉皇重色思倾国”之类的阴阳名篇,那贞观君臣就只能在凌烟阁对坐流泪,无语凝噎了。
考虑到唐诗在后代的煊赫热度,那这大概便是永恒的社死,一千篇论文也无力挽回的那种。
“我倒是想解释为祥瑞之类的异象,但这种借口不能多用。”长孙相公道:“国家的富运在德不在瑞,一次两次的祥瑞也就罢了。真要是祥瑞日日都能显现,那和梁武、隋文又有什么区别?殷鉴不远,不可不察。”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皇权神圣扫地无余。为了苦苦维持所剩无几的那点合法性,历代君主不得不照抄秦汉以来造神的方
案,批量制造出了规模惊人的祥瑞,从庆云瑞气至双穗甘泉不一而足;如此数百年间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不但榨干了祥瑞最后一点说服力,还诱发了某种反向效应——简单来说,就如业绩不佳的公司必定狠抓考勤一样,只要皇帝开始不论朝政论祥瑞,那朝代多半也就离完球不远,大家都该打点打点家私了。
在这一点上,房玄龄房相公的经历就很有说服力。当隋文帝与亲信们大写命题作文论证独孤皇后乃天人转世的十个依据时,房玄龄就已经在退步抽身,寻觅明主了。
作为亲历乱世的重臣,长孙相公不会不晓得这惨痛的前车之鉴。好歹是国柞绵长的大一统朝代,总不能真折腾到《南书》、《北书》中诸位奇葩小国的地步……
他长吸一口气,跌坐于软垫之上,以手掩面: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设法转移朝中的注意力。对吐蕃的动作必须得加快,不能让那些老货无事可做……”
“戍边的先锋半个月之内就能调动,必须在之前拿到出兵讨伐的说辞。说辞……说辞——上一次征讨突厥,是以颉利可汗羞辱太上皇的名义;这一次料理吐蕃,总不能虚词应付……难道得派一个使节去?”
林貌有些不解:
“派使节去?”
长孙相公看了他一眼:
“先生没有读过《史记》、《汉书》么?”
“……《史记》?”林貌愕然:“前汉又怎么——”
他忽然闭上了嘴。
两汉数百年经略西域、西南,除汉兵赫赫军威之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被司马迁与班固共同盖章认证,所谓横暴于天下的汉使了——诸夷杀汉使者,尽为天兵诛灭;但如果仔细检索史册,那诸位汉使的所作所为,似乎也的确与作死区别不大……
以太史公及班氏兄妹的立场,必定已经是竭尽一切笔力为汉使者掩饰;如果连这几位都不能不在春秋笔法中承认汉使的“横暴”,那当年外邦诸国在汉使手中的种种遭遇,就不难想象了。
当然,这种横暴也是有点好处的。至少孝武皇帝从来不缺宣战的借口……“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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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要效法先汉的成例的话,那成都、陇西一带常年与吐蕃交战,倒的确多的是与蛮夷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遗孤。如果能奉命出使在敌国搅风搅雨,顺带着以一条性命为家里博个封侯,那踊跃参与者恐怕不知凡几。
林貌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不再说话。
长孙无忌倒也并不指望着林貌会公然表示赞成——这玩意儿毕竟有点挑战大手子的想象力了;但没有关系,不说话就是默许,默许就是支持,他大可以就着这默许的支持做文章。
不过,纯粹是为了表示对至尊近臣的尊重,他礼貌的多问了一句:
“先生还有其他见解么?”
林貌张嘴又合上,再次张嘴又再次合上,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就
没有——文雅一点的方式么?()”
文雅的方式?()”长孙相公正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润喉,听到这纯粹的外行言论,不觉展颜微笑:“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朝中大员都是经术名家,好学而不倦。只要有贴切的题目,当然都愿意议论一二。”
国家以经术治天下,儒学经典是大臣们立身的根本。学派观点的冲突,不仅仅关乎学术伦理,更关系到政治上的生死存亡;正因如此,朝廷其实多的是“文雅的法子”转移朝臣的注意。
但也正如长孙相公所言,抛出来转移注意力的题目,总得“适当”才好;这个题目不能过于劲爆,诸如“玄武门之变是否符合《孝经》要义”之流,一口气便可以炸掉半个朝廷的龙之逆鳞;但也不能过于无聊,无聊到大家都不愿意敷衍——这其中的诀窍把握,可是相当之微妙高深,难以揣测的。即使老成持重如长孙相公,也未必有这十足的把握。
至于林貌嘛……真不是长孙无忌要小瞧这位陛下的幸臣;现代世界的诸位贵客们或许对光怪陆离的现代科学熟稔在心,但在传统经术训诂上的造诣——但以大手子那一笔比狗爬好不了多少的毛笔字判断,那便实在是不太好恭维了。
好吧,李先生的毛笔字倒是超脱了狗爬的范围。但总体而言,依旧不如尚在启蒙中的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的是,以粗鄙无文著称的大手子迟疑了片刻,居然小声开口了:
“如此,在下倒是有一个建议……”
长孙相公正在啜饮热水,闻言不觉抬眉:
“愿闻高见。”
“譬如……”林貌小心道:“《古文尚书》,其实是伪造的?”
长孙无忌手掌一颤,将半杯热茶都倒在衣袖里。
·
当长孙相公拎着那截透湿的衣袖匆匆离开时,天色已经昏沉而暗淡。林貌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政事堂中,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那句“《古文尚书》”云云,不过是他本能的一句试探而已。归根到底,大手子本人对《尚书》都实在所知寥寥,唯一的理解大概只在于惊鸿一瞥时掠过的考古新闻。但长孙相公却仿佛被针扎了屁股,顷刻之间跳得比受惊的兔子还高。他极为失态的伸出手来,几乎攥住了大手子的手臂:
“——什么?”
在那一瞬间里,长孙无忌眼中爆闪的精光比太阳更为刺眼:他当然对神通广大的现代世界抱有敬意;但即使这样强盛而不可思议的力量,也绝不能轻易否决儒生们苦苦钻研数百年的精要。自西晋梅赜献《古文尚书》以来,今古文之间的争论便是莫可胜计;直至今日大唐定鼎,孔颖达以天下儒学宗师的地位一锤定音,以《古文》为正统而止。而大唐之所以敢于盖棺论定,其间更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辩驳与争议,是真真正正一步一个脚印驳倒了所有的异议者,其笔力之雄浑精深、论辩之精美高妙,绝非寻常可以预料。
所以,即使是面对不知底细的千年后来客,长孙无忌也有信心为《古文尚书》争上一争。他坚定不移的相信,无论林貌举出什么高明的论点,他都有能力驳斥回去——
但大手子只说了一句话。
“考古学家在战国墓里挖出真本尚书了。”他道:“现在还在水木大学做分析呢……”
长孙无忌踉跄后退,哐当撞翻了茶壶。
他挥手让政事堂的官吏退下,在原地呆呆木楞许久,终于强打精神,站起身来。
“你在此处不要走动。”他一字字叮嘱:“我去寻孔颖达孔学士,先看看消息再说……”
林貌呆呆站在原地,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占了点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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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占了便宜的林长史在政事堂待到了日暮西沉,却始终没有见到长孙相公带着孔学士返回。他望一望外面的天气,打算让官吏们送一份日常的晚饭,见识见识大唐宰相的伙食。但刚刚迈出门外,便听到了极为细微的呼唤:
“上仙,上仙!”
林貌愕然回头,看到一条批鳞带角的五色小龙,正蜷缩在堂外树荫一角,哀哀出声:
“求上仙救我等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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