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着她迎面走来的人影,步履明明很轻盈,可是每一步踩下去时,她都有种世界轰然倒塌的感觉,那脚步像落在她心头的大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原本脆弱不堪的人生上,每一步带给她的都是山崩地裂般的绝望。 她的脑海中不停的盘旋着一句话,我不是叶孤影,我原来真的不是叶孤影,这两个仿佛同义的叙述后面是一个灵魂割裂般的撕扯,像是要将她硬生生的撕扯成两半。 短短的一段路,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走尽了她的一生。 叶孤影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 “你看,她们俩好像长得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是两姐妹。” 凌汐池呆立在那里,看着那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听着她对自己说:“阿寻,一别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凌汐池张了张嘴唇,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时,叶孤影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萧藏枫的身上,她的美眸中透出一丝疑惑,像云雾缭绕的雪峰,迟疑着道:“你姓萧,我们小时候是不是见过,我记得你的眼睛。” 萧藏枫的全身轻轻晃了晃,然后,凌汐池便感觉到原本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松了一松。 她慌忙扭头一看,萧藏枫的视线定定的落在叶孤影的脸上,那眼中的情绪,她一时竟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震惊?欣喜?迷惘?抑或是其他什么?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松开了他的手,这一次,萧藏枫没有再握紧她,那个明明上一刻还承诺着会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不松开的人终于还是松开了她。 她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中再也看不到任何颜色,天地间仿佛寂灭在一片荒芜之中,孤单绝望到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原来忠诚和信任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它有的时候强大到可以面对所有的风吹雨打,可有的时候又柔弱得易摧易折。 她往后退的动作惊醒了那正在对视的两人,两人同时看向她,她的眼睛呆呆的望着他们俩的方向,像是一个局外人,明明看着他们,眼中却没有倒映任何东西,只有一片可以吞噬掉一切的空无。 萧藏枫猛然惊觉了什么,他先是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连忙向她伸出了手,解释道:“不,汐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汐池呆呆的想,不是什么样呢? 她早就该知道,他心中的人原本的就不是自己。 他房中挂着的画,是孤影照惊鸿,他一直想着的人,是叶孤影,不是凌汐池,也不是叶孤寻。 “对不起,对不起……”她望着自己的姐姐,口中喃喃的说,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因为她曾经想要抢占她的身体,还是现在在她身边站着的人,心里明明是喜欢着是她,而自己又不知廉耻的将这份喜欢据为己有。 寒蓦忧心细如发,立即察觉到了他们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片刻讶异之后,她的唇角露出了一抹近乎于残忍的笑:“叶孤寻,你不要告诉我,你不仅连别人的身体要抢,现在连别人的……也要抢吧。” 凌汐池慌忙看向她,着急的想解释:“不……我没有。” 可她真的没有吗?就在刚才,她还在向他表白,说自己喜欢他。 寒蓦忧极其轻蔑的看了她一眼,口中道:“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是属于你自己的呢?不过……“ 她拉长了声音,凑近了凌汐池的脸,声音不大,却偏偏能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你知道你的姐姐这次下山是来做什么的吗?” 凌汐池恍若未闻。 寒蓦忧开心的大笑了起来,那笑容残忍而又疯狂。 “她是下山除魔的呀,你知道那个魔是谁吗?就是你呀,叶孤寻。” “连你的亲姐姐都要杀你,你还敢说自己是无辜的吗?” 凌汐池扭头看着叶孤影,良久,她终于从喉中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她说的,是真的吗?” 叶孤影叹了一口气:“阿寻,不要怪姐姐,你有你该去的地方。” “啊,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要杀她,看来她就是天命石预言的那个会祸乱天下的魔。” ”看来当年无启族的灭亡就是因她而起的。” “唉,无启族是造了什么孽,竟然出了这么一个怪物,数十万的人啊,全都死了。” “那个族本来就怪怪的,还号称什么不死之族,人哪有不死的啊,说不定他们整个族都是像她这样的怪物,我看她那个姐姐也不是什么好人,幸好泷日国的寒王陛下出兵剿灭了他们,都是像她这样的话,不知道他们要害多少人。” “你们说,最近九珑阁和沈家堡被灭门一事,会不会也是她做的。” “我看八成是,我还听说,最近风幽城失踪了很多少女,那些少女被找到后,全都死了,死得可惨了,全身的血都被吸光了,说不定就是那魔女干的。” “是啊,可怜她现在占着的那个躯壳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你看长得如此貌若天仙,竟死在了一个魔女手中,实在太可惜了。” “那她岂非不是魔,而是鬼。” “你说她要是继续活在这世上,不知要害多少人。” “不管是魔是鬼,她都非死不可。” “杀了她!!!” “杀了她!!!” 凌汐池站在那里,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就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被一群正义之士围在中间,他们义愤填膺的每一句话,都像化成了一把尖刀,狠狠的扎在她的心上。 佛法中讲,众生死后会进入六道轮回,其中有一道,名饿鬼道,鬼是六道轮回中的众生之一,原出于人,可是人人都怕鬼,犹胜虎豹财狼,不管那鬼是否伤害过他们。 佛法中还讲,入佛界易,入魔界难,佛渡世间万物,可为何没人来渡她,为什么她明明经历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却还是没有见到自己。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凌汐池,可妈妈告诉她她不是,后来,人人都以为她是叶孤影,到头来,她仍然不是,她是叶孤寻,一个早该已死的人。 可在场的这些人,她明明没有伤害过他们,为什么每一个人看着她的样子都带着惧怕,都恨不得她去死。 原来,人对于他人的痛苦是无法感知的,他们心中没有对错,不在乎什么真相,只在乎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他们手中举着自以为是的道德大旗,遇上他们口中所谓的魔头后,他们毫不吝啬的奉献出自己残忍的一面,恨不得一拥而上踢两脚彰显自己的正义,誓要斩除方才后快,他们从不会心疼落水狗,只会痛打落水狗。 痛打落水狗,凌汐池甚至笑了笑,自己现在何尝不是一只落水狗呢? 原来人到极其无奈的时候,真的会生出比痛哭更为沉痛的无力感。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顺着自己的衣衫看到了脚尖,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变成一块块血红的暗影,她无可否认,自己手上确实沾满了鲜血,间接害死了无数人,而她的姐姐一身衣白如雪,仿佛一朵幽香四溢的白莲,那样干净无暇,时也命也,如此看来,她确确实实是个祸乱苍生的妖魔。 “你这个祸害!我不该留下你!” “你该死!你该死!” 那些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在以往对决的时候,她也不会为死在她手上的人感觉到痛心,那是因为她从未主动招惹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恃强凌弱过任何人,她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了她。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坚强,低估了自己的良知,她真的背负不起那么多条人命,尤其是那些无辜的,却因她的存在而死的人。 凌汐池只觉胸口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从口中咳了出来。 “汐儿!” 萧藏枫面容惨白,看着那些群情激奋的人,再看着那呆呆站在那里,死死的捏着自己衣裙的少女,她的眼中一片茫然,不停颤动的睫毛像是遇到严霜即将死掉的蝴蝶,苍白的面容像是开到荼蘼的花,有种凄艳的美丽。 这样的她让他心痛,他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绝望,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明明有机会带她离开,可他却因为自己的自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低估了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他没想到真的叶孤影会出现,没想到就连叶孤影也将这些事情算在了她的身上。 别人的误解或许是误解,可是亲人的呢? 他从不希望自己想要的真相是以这种惨痛的形式。 没有人能背负一族之人的血债,换作他自己,估计也不能。 而在她背负了那么多的情况下,若她知道了他心中的是叶孤影,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和她都再无可能。 他以前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可现在,他真真实实的感受到了恐惧,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感觉超过了一切,原来她已对他那么重要,可他却在这一刻才看清。 他朝她走了两步,她亦退后了两步,他朝她伸出了手,她呆呆的看了那只手两眼,像躲避什么不洁之物一般剧烈的摇了摇头,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终于崩溃了,抱着身蹲在地上,喃喃道:“求求你,离我远点,求求了。” “汐儿,你冷静一点,这并不是你的错,一个人想要活着并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别人,你应该知道,哪怕没有你,泷日国也会攻打无启族的,这根本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 “那错的是谁呢?” 别人说你错可能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只是跟风的指指点点,可如果连你的亲人都认为是你错了,想杀你时,你还能回避这种错误吗? 萧藏枫说不出来。 凌汐池笑了笑:“你看,连你这样的人都说不出来,可见在世人眼中,是我错了。” 萧藏枫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毫不留情的甩开,看着他道:“我不是叶孤影。” 萧藏枫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惨败,凌汐池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不是叶孤影。” 她想了想,又道:“你担心我会自杀吗?你放心,我现在不会死的。” 萧藏枫死死的握着拳头,她冷漠的语气和陌生的眼神让他瞬间如坠冰窖。 凌汐池缓缓的站了起来,看着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和萧藏枫的叶孤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姐姐,你是来杀我的,可我现在不能死,等我解决了我要解决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然后她转身面向了寒蓦忧,心中居然稍微平复了下来:“寒蓦忧,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非要毁了我不可。” 寒蓦忧咬牙道:“你别忘了,我也是无启族的人,你的存在就是一种罪,任何无启族的人都有资格恨你。” 凌汐池朝她逼近了两步,眼中的冷意像是千万年的寒冰凝结而成,缓缓道:“原来真的有人连活着都是一种罪吗?可是,我告诉你,任何人都有资格恨我,唯独你没有!” 寒蓦忧道:“为何我没有,你这样的人就该被万人唾弃!” 凌汐池还没说话,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了起来,带着一种骄矜和不满:“小爷真是看不下去了,你这女人好生无耻,你若讨厌她就跟她打一架,杀了她也行,若打不过就闭嘴,滚回去好好修炼,说这么多伤人的话做什么,难道还能把她说死不成,小爷生平最讨厌你这种长舌妇一样的女人,真恨不得拿把刀把你的舌头给剪下来,你们冥界的人真是无耻至极。” 这个声音出现得突然,是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公子,他身量不高,圆圆的眼睛,挺翘的鼻子,俊秀的五官,眉宇间全是一种不羁洒脱的飞扬气质,眼中却是一片看着最下作的人的鄙夷。 凌汐池一下就认出了她,是凌云十八寨那个刁蛮的少寨主唐渐依,她竟女扮男装混进了这里。 原来,还有人愿意替她说话。 寒蓦忧生平第一次被人唤作长舌妇,脸色剧烈的变了变,怒极反笑道:“这位小公子是哪个门派的,你们是要为这个魔头出头吗?” 唐渐依脸一红,嗫嚅着说不出话,凌汐池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凌云寨的人跟着她,看样子是偷跑出来又偷偷混进来的。 眼看着四周的人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唐渐依心一横,往前站了一步,正要开口说话,凌汐池抢先道:“是要出头,不过,是我自己为自己出头,我告诉你,没有人有资格唾弃我,包括你以及在这里的所有人。” 话落,一股火阳之气从她的身上蔓延而出,阴冷的杀意如暴风雪一般席卷了整个阴暗的地底世界。 寒蓦忧一怔:“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连闪避都来不及,一巴掌便狠狠的落在了她的脸上,她被打得脸侧到了一边,雪白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她尖叫道:“你……竟然敢打我!” 凌汐池的目光都懒得落在她的身上,她向前一步,直接越过了寒蓦忧,目光一一扫过了那些看着她的人,无悲亦无恨,像看着一群蝼蚁,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高坐于阿修罗神像之下的闻人清身上。 幽暗的灯火下,她的眼中是一片奇异的血红色,红得惊心动魄。 闻人清高高在上,漠然的看着她,就像一个铁面无私的阎罗王,正在审判她在人间所犯下的对与错。 凌汐池道:“感谢冥王为我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不过,我今日来此只为一事,还请冥王将沈家父子交出来。” 闻人清开口道:“你心性变了,你入魔了。” 凌汐池哼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我本是魔,又何须入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