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眼光至为敏锐的皇帝,李二陛下自然早就在林貌的资料中翻阅过土法制盐的技术,并曾为之震动。
虽然被这新的可能刺激得兴奋难当,但皇帝沉思之后,却也犹豫不决——由粗盐提纯精盐当然是极大的进步,可现在天下初定,朝廷正在与关陇河东的世家争夺盐场的归属,要是技术流入士族成为门阀牟利的工具,岂非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技术只是外力,但如何运用却大有讲究,除非制盐的法门简单到寻常人家都能轻易掌握,才可以借机一举突破世家盐场的垄断,开辟新的财源。
可这样关键而重大的技术,真能容易到这种地步么?
而今一切的疑虑都得到了解答,且结果好得超乎预期,狂喜自然无以言表。但皇帝依旧表现出了绝高的素质。他压抑住情绪扬一扬头,伸出爪子指向了锅中那点雪盐,高傲的喵了一声:
【这一次练出的精盐不过浅浅遮住锅底,又够做什么的?尔等带来的黑盐足有一斗,难道不该再接再厉,继续提炼?】
虽然听不懂喵语,但这用意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旁边的族老赶紧弯腰答应,然后抬手一招,让青壮们立刻再来点火:
“快些!太阳下山前咱得把这些盐都炼了!”
猫猫从灶台上跳下,继续看着众人忙前忙后,毛脸上的神色则愈发专注:
一次小规模的实验,验证的是技术的简单易行;如果大规模提炼中还能保持产率,那影响可就非同一般了!
而今顶级精盐的价格几乎等价于同等重量的白银,只要能大规模扩散技术——也不必太多,一年但凡有个百万石的收成,那么仅仅靠两京及江南豪贵世家们买盐的支出,恐怕都能够上国库收成的十分之一。
这笔钱要是不拿,
……怎么说呢,那一瞬间里陛下心思百转,连将来负责推广炼盐技术收取盐利的官职,乃至存储盐利的仓库选址,都已经预先规划好了,喵。
·
当陛下严密关注村民熬盐的一举一动时,林貌则盘腿坐于石板之上,习练大圣所传授的“长生酒”秘法。
这法子比先前的“听息”似乎更加容易。他不过揣摩了两天的功夫,便已经能在入静时引出口中玉液,吞咽后过十二重楼(喉管)至中宫(胸口),便有隐约的气息从腹中升起,沿膻中上行,直穿气海,而后分为两路,由左右肋降至尾闾,通过命门、夹脊,重新合二为一,延山根、印堂往下,又回到舌根。
这条起至舌根而返回舌根的气息运行路线,便大概是道家所说的周天。以林貌了解的玄学法理而言,气行周天原本是极为艰难的过程,动则就要走火入魔。真不知齐天大圣是教授的什么奇妙玄法,居然可以这样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不过想想大圣的出身,似乎也不足为奇——说不好人家随便拔点毛下来,就是天下修行者求之不得的顶级功法呢?
真气运行一周天便要一个多时辰之久。林貌修行两日,刚刚能转过两个周天,便在入定中渐渐觉察出了异样:他盘坐时明明是双眼微垂,目光收于眼前寸许之间;但不知为何,在白光充盈视野之时,他心中却忽生异样,竟“看”到了自己!
人的双眼只能望前不能望后,最多也不过借着镜子看清楚自己的脸而已。因此,绝大多数人心中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张熟悉的脸而已。但如今心境映照之中,林貌盘坐的身影却是清晰可辨,不仅面目五官毫无差错,就连后脑勺的头发都历历可数。
唯止能止众止,当心念静止之后,居然立刻返照出了自身同样停止的形象。此时的心境,恐怕更近似于“心镜”!
林貌心中微动,稍稍拉开了视角——不,与其说是“视角”,不如说是某种若有似无、不可分辨的“感知”。而当这种感知扩散开来后,他的心境中立刻返照出了新的形象:那是炉灶旁围聚的村民,伸长脖子注视锅台中晶莹洁白的盐粒,神色中的欣喜惊异与敬畏,仿佛刀刻一样清晰;在旁监视的狸花猫同样目不转睛,尽管强自压抑,但尾巴依旧高高竖起,泄漏了至尊强烈的喜悦……
果然,尾巴与猫总是两种生物么?
林貌霍然睁开了眼睛,立即收功出定。他抬头望向十几丈外,看到村民们将盐卤团团围住,姿势神态正与定境中一般无二。
虽然看精盐看得目不转睛,但族老的心思始终放在石板上。眼见魔王忽然睁眼活动手脚,他们立刻推开众人端起大锅,快步走到石板前行礼,恭恭敬敬呈上这大半锅的精盐。
魔王以熟悉的高傲神色瞥了一眼:
&n-->>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bsp;“这就是你们炼出来的东西?”
族老们连连弯腰,却不敢说话。因为一开始不太熟练,他们浪费了不少盐水,只炼出来五六升的精盐。但反复操作后技艺已经逐渐娴熟,现在再上手,炼出八升九升不成问题。
不过,村里应当也没有多余的盐让他们上手了。村民吃盐都是走十几里地到深山盐井里挖出的矿盐,而今大都被族老们待人搜罗一空,成了为魔王演练的试验品。
当然,一斗黑盐能换来五升精盐,的确也是各种意义上的血赚,足够抹去一切损失。
锅中的精盐莹白胜雪,是在大内都难得一见的珍物。但魔王打量片刻,却不屑一顾:
“才这么点成色,也就勉强能入口罢了……算了,乡野之间,老子也不好苛求太多。但老子不过叫你们炼一点盐做鱼干吃,你们炼出这半锅干什么?存心想齁死爷爷吗?真是大胆!”
老头们被一口大锅扣得莫名其妙,也不敢辩称是您老爱猫的主张,只能哆嗦着连连请罪。还好魔王心情似乎不错,并没有借机杀人的意思,只是随意抛出一个非金非玉的透明盒子,让拴柱精挑细选,精心舀下半盒最洁□□细的好盐,便抬手让众人快滚,不得留在此处碍眼。
魔猫竖着尾巴围绕着破锅转了一圈,也跳入了魔王身后,再不见踪影。
·
皇帝陛下俯下身来,仔细端详竹篓中活蹦乱跳的鱼:
“这就是你的成果?”他低声道。
长孙无忌叉手行礼:“是。一共下了三道网,大概有一千五百斤以上。”
说出此语时,纵使长孙相公百般忍耐,语气依旧有抑制不住的兴奋。长孙氏家学渊源,对巫医百工之术一向颇为精通,他仅仅询问了黄河边打鱼的几个渔夫,便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技术背后极为重大的意义。
与化身为狸花猫时的情不自禁相反,皇帝的神态却是高深莫测,并没有表现出不可遏制的喜悦:
“这么说来,很实用了?”
长孙无忌俯首:“臣不敢妄言,但此物若能推广,实在是不小的助益。”
少府照着皇后示范编织出的流刺网,当然比五行村的半吊子货色更为精细高明。他们按皇帝指点选择了黄河边的运河口捕鱼,效果自然不错。
这种东西既简单又高效,实在是增加渔获的不二选择。长孙无忌上前一步:“而今府库乏粮,百姓饥寒;臣的见解,不如让工部仿造此物,在关中推广……”
这是宰相们极为正常的见解,但皇帝稍一沉吟,却立刻抬起手来:
“不可!直接让工部推广,未必能惠及百姓,不如——”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陛下脑中闪过的是他数日以来见识过的无数网课——这些网课谆谆教诲,警告技术的普及并不一定能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大量知识被垄断在少数人手中,反而会恶化局势。
所以……
“让兵部来办。”皇帝平静道:“召集开国以来,陷阵有功的队正、旅帅,为他们在长安安置住处,学习这些新巧的工具。”
世家豪门或许会送子弟到军中镀金,却绝不会让他们做冲锋在前的小卒。这些基层的军官出身平民,从军的路费与行李多半都是乡里乡亲们凑钱打点,因此乡梓之情最为深厚,彼此牵挂羁绊相互扶持,基本不会有私藏技术而借此牟利的风险。
用公文的话说,这似乎叫“发挥退役军人的团结作用”来着?
长孙无忌不明所以,只能行礼听命。皇帝陛下拍一拍手掌,琢磨着隔日再宣几个楼观道的道士来——一则是探听金丹的奥秘;二则是尝试着炼一炼盐:听说道士们往往在化学上颇有造诣,倒似乎正与炼盐对口。
这心思还没转完,皇帝目光忽然一凝,望向了身边肃立的侍卫。侍卫不明所以,赶紧叉手低头,不敢仰视。而陛下的眼神逡巡片刻,却叮住他衣衫的一角:
“你系着的香袋是什么?”
侍卫心中一跳,暗自叫苦。他胆战心惊瞥一眼衣角那与侍卫服饰格格不入的猫爪香囊,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陛下,家母——家母喜欢狸奴……”
难道是装饰太过轻佻,激怒了圣上?
皇帝似乎轻轻呵了一声,终于一卷衣衫,飘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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